五分钟后(一)
会议室的磨砂玻璃墙外,人影晃动模糊,如同隔着一层薄雾。室内空气却沉闷得令人窒息,键盘敲击声细碎而密集,如同战场上扣人心弦的枪响。陈默垂着头,目光停留在桌面上微微反光的木纹上,仿佛能数清每一条细小的纹路。他昨晚在办公室熬到凌晨一点半,为的是赵志强赵总明天一早就要过目的方案ppt,回家时胃里空得发慌,连带着情绪也空空荡荡。此刻,他仅仅迟到了五分钟而已。
“陈默,”赵总的声音不高,却像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沉闷的空气,“说说吧,怎么回事?态度问题?还是觉得公司的纪律是儿戏?”赵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全场,最后钉在陈默身上,“作为老员工,连以身作则都做不到?”他停顿片刻,嘴角似乎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公司给你发工资,是让你来拖团队后腿的吗?”
每一句指责都清晰落下,砸在陈默心上。他感到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灼烧起来,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连赵总那张熟悉又威严的脸也变得扭曲不清。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几天熬夜的疲惫、长期累积的委屈、此刻被当众羞辱的难堪……所有这些情绪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剧烈翻腾、冲撞,寻找着爆发的出口。他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赵总,撞上对面同事小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深切的、无声的共鸣。
“我昨晚加班到凌晨一点!”陈默的声音猛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响亮、还要嘶哑,像绷紧的弦猝然断裂,“为了赶您要的ppt!回家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抓起桌上那个磨得边角发亮的硬皮笔记本,“啪”的一声狠狠摔在桌面上,震得旁边一个空纸杯都跳了一下。
“每天超时工作到深夜,早上就晚了五分钟,就成了没态度?”他盯着赵总那张骤然失色的脸,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发颤,每个字却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硬邦邦地砸向对方,“那以后别安排我加班!那点加班费,”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谁在乎?!”
死寂。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瞬间吞没了整个空间。敲击键盘的声音消失了,翻动纸张的窸窣声消失了,甚至连空调出风口的低鸣也仿佛被冻结。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陈默身上,惊讶、愕然、难以置信……然而在这些复杂情绪的最深处,陈默读懂了更多——那是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终于见到裂隙的微光,一种无声的、滚烫的认同。他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像一个刚刚炸开堤坝的缺口,释放出积压已久的洪流,整个会议室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赵总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下属竟敢如此当众顶撞。他猛地一拍桌子:“陈默!你这是什么态度?!眼里还有没有规矩?!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能干成什么事?!”
“委屈?”陈默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声音反而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赵总,如果公司真的那么在意迟到五分钟的纪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最后回到赵总脸上,“那也请同样在乎我多出来的那三个小时加班!一分一秒,都算清楚!”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震得赵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被某种更强大的东西堵了回去,最终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几十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闷响。那无声的共鸣感更强了,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下午,hR主管杨雪把陈默叫进了她那间贴着各种温馨标语的小办公室。赵总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脸色依旧铁青,眼神却不再像上午那样咄咄逼人,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忌惮?杨雪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语调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陈默啊,上午的事……赵总也是出于对团队纪律的要求,心急了些。当然,公司也理解员工加班的辛苦……”她巧妙地把球踢给赵总。
赵总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嗯……这个嘛,项目压力确实存在。但你的方式……过于激烈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杨雪,最终落在陈默平静的脸上,语气软了下来,“以后……项目时间安排上,会……会更合理些。”
陈默没有立刻回应。他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目光平静地掠过赵总,又落回杨雪脸上。他等了几秒,让办公室里那点尴尬的沉默再发酵一下,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杨主管,赵总。我理解公司的难处。我只是希望,规则是双向的。五分钟的迟到是纪律,三小时的加班,也是公司该认的账。”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赵总,“如果规则只对一方有利,那就不是规则,是压榨。今天是我站出来说,明天呢?这种‘委屈’,真的只我一个人有吗?公司真觉得,所有人都该无条件承受?”他最后轻轻加了一句,“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讲法律了。加班时长、劳动仲裁……账真要一笔笔算起来,可能比一个ppt要麻烦得多。”
杨雪脸上的职业笑容彻底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赵总更是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脸色由青转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陈默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捅开了他们最不愿面对的那把锁——劳动法规和潜在的诉讼风险。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送风声,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杨雪和赵总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那里面有惊愕,有恼怒,但更多的是被戳中软肋后的窘迫和权衡利弊的闪烁。
第二天晨会,气氛迥然不同。赵总站在前面,罕见地没有开场就质问考勤。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在陈默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是刻意调整过的平和:“……嗯,关于工作节奏,我再强调一下。项目推进要有效率,但加班……公司绝不提倡!各部门负责人要注意合理安排时间!”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更“正确”的语言,“呃……任何加班,必须……必须是员工完全自愿!这一点,务必明确传达下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生硬的、背诵条文般的腔调,目光游移,始终没有真正看向陈默的方向,仿佛那片空气带着无形的尖刺。
散会后,陈默回到自己的工位。那是一个靠窗的位置,桌上东西不多:一台略显老旧的电脑,一个边缘磨得发白的黑色马克杯,旁边放着一张小小的全家福合影,照片里他和妻子笑容灿烂,背景是某个公园的绿树蓝天。还有一个空了的胃药小盒子,盖子随意地掀开放在一旁,无声地诉说着昨夜乃至无数个夜里的辛劳。
斜对面的工位,小张正埋头整理文件。他抬起头,目光与陈默短暂相接。没有言语,小张只是极快地、几乎不易察觉地朝陈默点了下头。那眼神里有种东西,像被点燃的火星,短暂却明亮。接着,小张拿起自己桌上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站起身,像是要去茶水间。经过陈默桌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握着杯子的手肘,极其轻微却又无比确定地向上抬了一下。他手中那个温热的马克杯边缘,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陈默放在桌沿的那个褪色的旧杯子。
“叮。”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空调噪音淹没的轻响,像一枚微小的银币跌落玉盘。清脆,干净,余韵微颤。陈默放在桌沿的那只褪色的马克杯,被轻轻碰了一下。
陈默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电脑屏幕上待处理的邮件列表上。只是握着鼠标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紧绷了太久、几乎麻木的肩背线条,在那一瞬间,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点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中的一小片羽毛。
他点开一封新邮件,标题是“关于优化项目流程与时间管理的内部建议(草拟)”。发送人栏里,清晰地写着小张的名字。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像晨曦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和方向。电梯在脚下平稳地向上运行,轻微的嗡鸣声成为此刻唯一的背景音。陈默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那个身影依旧带着疲惫的轮廓,但挺直的脊背似乎找回了一点被长久遗忘的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