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顽固地钻入鼻腔，几乎盖过了陆凛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杂了血腥和硝烟的独特气息。病房里只开了一盏低瓦数的壁灯，光线昏沉地压下来，将陆凛陷在病床上的身影切割得愈发瘦削锋利。高烧抽走了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皮肤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冷硬的瓷白，只有紧蹙的眉心和干裂渗出血丝的唇瓣，证明这具身体里正进行着一场不为人知的惨烈搏斗。
沈微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视线无法离开陆凛的脸，仿佛要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刻进灵魂深处。几个小时前，就在这张病床上，他用一种近乎撕裂自己的方式，向她吐露了深埋骨髓的黑暗。
“曼陀罗”……一个以毁灭为养料，在暗处滋长的毒藤组织。
“他们像挑选牲口一样，带走有‘天赋’的孩子……用恐惧和疼痛磨掉人性，只剩下杀戮的本能。”他当时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滚过刀片，“我是其中之一。” 那双曾令她沉溺又恐惧的深邃眼眸，在那一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疲惫，像被风暴彻底摧毁后的废墟。
沈微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她摊开手，借着昏暗的光线，目光落在掌心那道横贯的、早已褪成淡粉色的旧疤痕上。那是十年前那个地狱般的雨夜留下的，混乱中不知被什么锐物划破，雨水混着血水淌下，冰冷刺骨。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玻璃渣，猛地刺入脑海——刺鼻的焦糊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母亲最后那声破碎的呼唤，还有……黑暗中那双在混乱交火间隙，死死将她护在角落里的少年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惊惶、愤怒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与此刻病床上男人紧闭双眼、脆弱不堪的样子，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我去晚了……”陆凛昏迷前的呓语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无法言喻的沉重和悔恨，“那是组织的任务……可我想阻止……”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护士端着治疗盘无声地走进来。她动作娴熟地检查了输液管和导流袋，又探手试了试陆凛额头的温度，眉头立刻拧紧。“体温还没降下去，”她压低了声音对沈微说，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忧虑，“伤口有点发红，炎症指标也高，这烧退得有点慢。家属多留意，有异常随时按铃。”她的目光扫过沈微苍白失神的脸，停留了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沈微的目光重新落回陆凛脸上。他似乎在昏沉中陷入了更深的梦魇，呼吸变得短促而沉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着什么。沈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透不过气。她迟疑着，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向前倾去。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拂过他滚烫汗湿的额头，试图将那紧锁的眉峰抚平。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陆凛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混沌的赤红和野兽般的警觉，瞬间锁定了近在咫尺的沈微。他整个人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骤然绷紧，肌肉贲张，右手几乎是本能地、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钳，死死扣住了沈微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剧痛从腕骨传来，沈微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
“谁？！”陆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杀伐戾气，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病房的昏暗，辨认着眼前模糊的人影轮廓。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属于黑暗深渊的冰冷和防备。
“是我！”沈微强忍着剧痛和瞬间涌起的寒意，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陆凛，是我，沈微！”
“曼陀罗”三个字带来的应激反应，竟如此深入骨髓。
“沈…微？”陆凛眼底的赤红和混沌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茫然。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也随之减弱，却没有完全松开。那滚烫的手指依旧固执地圈着她的腕骨，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混沌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仿佛要确认这并非又一个残酷的幻象。高烧的潮红再次涌上他的双颊，呼吸灼热地喷在沈微近在咫尺的手背上，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声音虚弱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困惑。
沈微看着他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悸和脆弱，看着他那因高烧而显得异常潮红的脸颊，还有他即使意识不清也下意识抓紧她的手……几天前那个地狱般的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
废弃工厂弥漫的灰尘和铁锈味，冰冷的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就在绝望攫住心脏的瞬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般撞入视线！子弹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带起刺耳的尖啸和飞溅的血花。他眼神凶狠得像要吞噬一切，动作却精准得如同杀戮机器，每一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当他浑身浴血地将她从冰冷的地面拽起，紧紧护在怀里时，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几乎让她窒息，可那怀抱传来的、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却像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她心上。
那一刻，她在他染血的眼底，看到了比毁灭更强烈的、不顾一切的光芒。那光芒只为她。
信任与恐惧，爱恋与仇恨，如同两条毒蛇在她心中疯狂撕咬、纠缠。她看着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的男人，他既是“曼陀罗”曾经的利刃，也是无数次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的守护者；他背负着难以想象的黑暗，却也用最极端的方式，为她撕开了一条血路。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陆凛粗重灼热的呼吸声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沈微的目光扫过他缠着厚厚纱布的肩头，那里正缓慢地渗出血迹，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他依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沾染过黑暗，此刻却因高烧而微微颤抖的手。
掌心的旧疤痕在昏暗光线下隐隐作痛，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过去的血海深仇。然而，另一个更清晰、更灼热的画面却覆盖了那冰冷的疼痛——是他染血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是他濒死时仍呼唤她名字的低语。
心头的天平，在剧烈的摇晃后，朝着一个方向重重地沉了下去。
沈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消毒水的苦涩和一丝决绝的气息。她抬起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没有试图挣脱他的钳制，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和妥协。
“陆凛，”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寂静的鼓面上，“我信你这次。”
陆凛混沌的眼瞳猛地一缩，似乎没听懂，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住了。他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
沈微迎着他错愕的目光，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距离。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稳稳地贴上了他滚烫的额头。肌肤相触的瞬间，他灼人的热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她心尖一颤，却也奇异地传递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
“我们一起，”她的声音贴着他的皮肤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干裂的唇，“撕碎那个‘曼陀罗’。”
这简短的誓言，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陆凛混乱的感知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高烧和剧痛模糊了他的意识，却让这句承诺带来的冲击力成倍放大。他混沌的眼底像是骤然被投入了火种，瞬间爆发出一种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脆弱和后怕所覆盖。
“微微……”他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依恋。那只紧握着她手腕的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松开，却又在下一刻，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向上摸索着，五指张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死死地攥住了她的小臂！
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甚至带动了肩头的伤口，绷带上的暗红迅速洇开更大一片。
“别背叛我……”他仰着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滚烫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微微……求你……别背叛我……”
沈微被他攥得生疼，手臂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但她没有挣扎，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只是维持着额头相贴的姿势，清晰地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感受着他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高耸的颧骨滑落，灼热地砸在她贴着他脸颊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液体，如同岩浆，瞬间穿透皮肤，直直烫进她的心底最深处。一股尖锐的酸楚猛然冲上鼻腔和眼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强大到令人生畏的男人，此刻灵魂深处最赤裸的恐惧——不是死亡，不是失败，而是她的背离。
原来他所有的强硬和掌控，都不过是掩饰这巨大恐惧的铠甲。
“睡吧，”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保持着这个紧密依偎的姿势，用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拍着他剧烈起伏的脊背，“我在这里。不走。”
她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又或许是她掌心传来的、坚定而持续的温热拍抚起了作用。陆凛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终于开始一点点地松懈下来，那死死攥住她手臂的力道也渐渐松脱。他像个终于得到保证的孩子，赤红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平息，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却依旧不断地从眼角溢出，濡湿了鬓角。
高烧和巨大的情绪波动彻底耗尽了他的精力。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很快，他粗重而灼热的呼吸变得稍微平稳悠长了一些，攥着她手臂的手也彻底滑落，无力地垂在身侧。只是即使在昏睡中，他的眉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仿佛那沉重的枷锁和深入骨髓的警觉从未真正离开。
沈微这才缓缓直起身。额头离开他滚烫皮肤的瞬间，带走了一片湿热的汗意。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片被泪水灼伤般、迅速冷却却留下无形印记的湿痕，又看了看手臂上被他攥出的、清晰泛红的指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又酸又胀。
她默默地坐回椅子，目光却无法从陆凛脸上移开。壁灯的光线柔和了许多，斜斜地洒在他沉睡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汗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皮肤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冷硬和锋芒，脆弱得像个迷途的孩子。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还隐约透着一丝骨子里的固执和倔强。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了窗棂，清冷的光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流淌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明暗交错的银白。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陆凛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和液体滴落的微弱节奏。
沈微站起身，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走到窗边，将百叶窗的缝隙稍稍调大了一些，让更多的月光流淌进来，驱散了一些角落的浓稠黑暗。清辉无声地蔓延，恰好覆盖了陆凛沉睡的身影。
她折回床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薄毯。月光下，陆凛颈侧那道陈年的旧伤疤清晰地显露出来，像一条扭曲的、丑陋的蜈蚣，狰狞地趴在苍白的皮肤上。这道疤的位置……沈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雨夜片段里，混乱中护住她的少年，颈侧似乎……也有一道相似的痕迹！
她拿着毯子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发凉。目光在那道旧疤和他沉睡中依旧显得不安的眉眼间来回逡巡。他是深渊，还是救赎？是背负血仇的复仇者，还是被黑暗吞噬的恶魔？她选择相信他这一次，和他一起踏入更深的漩涡，去撕碎那个名为“曼陀罗”的毒瘤。这究竟是一条生路，还是通往更绝望地狱的入口？
毯子最终轻轻落下，覆盖在陆凛身上。沈微凝视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手背上那早已干涸、却仿佛依旧残留着滚烫温度的泪痕印记。
“陆凛，”她无声地翕动嘴唇，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我究竟……在拥抱什么？”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病床上男人颈侧那道狰狞的旧疤，映照得愈发清晰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