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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晚守信用地走了,留下了南宫耀。准确地来说,他是被风卷着,最后卷不动了随手丢到屋顶上,顺着屋檐滑落下来的。

手脚冰凉,头痛欲裂。一如受到了心灵和外在的双重折磨,连睁开一只眼睛都要和自己争执许久。一股凉凉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唤醒了这位虚弱无力的小伙,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原来只是澄澈的清水。

南宫耀靠躺在屋檐底下,一只脚伸在泥地里。他感到胸腔里有一摊水正不断淹没着,尽管咬紧了牙,仍旧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失意,不停地闷捶着他。

他什么都做不到,他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他找不到折耳惇,他随随便便就能被魂尊迷惑,他刚还夸下海口,说可以保护别人一辈子。

谁又需要他的保护呢?他明明就是一个不求上进、有点能耐就沾沾自喜的蠢笨的人,他根本就不配保护任何人。

坐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的泥浆路坑坑洼洼,方才似乎才有的打斗的痕迹,他默默盯着,越陷越深,心想如果自己陷进去了,会不会死掉?

南宫耀摇了摇头,将自己从地上捡起。有路过的人看他脸灰扑扑的,好心递来了一盆热水,被他瞥了一眼后就留在了远处,他揉着脑袋拖着腿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像先前一样挨家挨户敲起了门,每一家的窗子都有不满的声音,和驱赶他所用的态度一样,他始终没有听到想要的消息。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巷子里七零八落地支起了灼热的灯火,不过没有一盏能留他一起叙话,他便漫无目的地走着,从矮巷里的泥浆路穿过崎岖不平的怪石林,他穿了一双合适的鞋履,却也累得心力交瘁,好过的是,始终被一缕梅香引着。

他真是太怀念梅花的香气了,以水域为主的魂界入鼻都是咸湿味,少有的被竹树盖合过去,才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入眼有一片珍珠色的梅林,就从顶高的山丘上一路种到跟前,四方安静地立着,慵懒着四肢,好像一直在等着他的故人。

南宫耀在那棵梅树底下,看到一位熟悉的人。

他缓缓地挪步过去,以为是自己头晕眼花出了错觉,他突然疾走过去,一把将那人抱在怀里,不停地摩挲他的头发。

“破烂南宫耀,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在这儿等你多久?”海贝贝使劲抓着抠在自己头上的手,不明所以地嚷嚷。

小不点的挣扎像黑暗中的一点光亮,逐渐驱散了他心头的幽暗,才捂了一会儿,他就将海贝贝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拉胳膊扯腿地检查了一番,终于松了口气,问道:“这半天你都躲在哪里?是被谁追着吗,你知道是谁在抓你吗?”

海贝贝朝他身后看了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我仇人可多了,正好救命恩人来了,你和他说吧。”

南宫耀回过头,只看到一身青绿色的芜草锦突兀地立在梅林入口,手里还把着一只小壶,和一个圆溜溜的竹杯,他走得很稳,许是拿着东西小心的缘故。

芜草锦着装干净,高高束绑的发辫显得他整个人精神很好,他嘿嘿一笑,冲着南宫耀晃了晃茶壶,一眼还是那个单纯少年。便引着他往石桌上入座,又倒了杯竹叶茶推到了南宫耀面前,“喏”地一指,道:“加了点梅花,你喝点缓缓,之后再听你的问题。”

南宫耀抱着海贝贝坐下,看到小不点一直盯着精巧的刻有不寻常花纹的茶杯看,他便把小茶杯直接放到他的手中,才转头看向芜草锦,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道:“原来这么多天你都待在魂界这里啊?”

芜草锦挑挑眉,道:“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安全呢?”

魂海禁区虽属于魂王子的管辖,不过诚如其名,禁区二字也不是摆设,没有人会想到跑到这种蛮荒之地来的,芜草锦铤而走险,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只怕前后都无退路。

南宫耀抿唇,稍稍有点关心:“芜兄好大胆,”他抬眼往旁处瞥了一下,才道:“若是一不小心掉入禁区,倒不如被岑小子捉住。”

芜草锦手摸在壶柄处,有意无意地向他展示壶上的荷花纹理,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南宫耀扭头夺过海贝贝手中的茶杯,微微侧起去看它上面的花纹。

意识到了是铃耳花的图案,卷翘的三瓣花中引出两根细细的丝,铃耳花极为罕见,通常是紫色花蕊,晒干后的铃耳花可作药食服用,助于补血,效果斐然。

南宫耀刚想问点什么,却被芜草锦预判到了:“别紧张,这杯子我随手捡的,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相信,是有人让我拿来给你的。”

南宫耀嘴角干涩,犹豫出声:“是翟月吗?”

芜草锦的话点到为止,并没有回答。

南宫耀沉默着低头,观察到海贝贝的杯子空了,是自己刚不小心洒的,不好意思地又给孩子倒了一杯。

这孩子,刚就一声不吭地捧着喝,这一杯又接着喝,倒是爱饮。

芜草锦看着两人的表现,回想起一点事情来,好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听你方才提到翟月,我忽然想到,如果翟月有个孩子,会不会对他就像你这样呢?”

南宫耀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握了一把,抬眼飘然道:“我不知道呢。”

芜草锦笑了笑,道:“南宫你别生气,我只是开句玩笑。”

看到南宫耀面如表情,芜草锦又道:“当年翟母走得突然,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将她的孩子养大成人。”

南宫耀低头,眼底露出雾似的水润。听人说过,翟府昔年发生过一场大火,扑救不及,翟母就死在那场火灾中,翟月当年脸上也留有烧伤的疤痕。从那以后,翟月变得更加避人。

脸上的疤痕固有良药抚平,心底的创口又该如何复原?其实,一个人的离去,往往只有至亲会铭记一生。

记得渠微吟死的那天已经透露过那火是他所为,渠微吟不像个好人,做坏事或许不需要任何理由,所以南宫耀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过去的事。

南宫耀忍不住感慨着:“翟月现在也算长得很大很好了。”

“是的,南宫你算说对了,”芜草锦肯定这一说法,接话:“翟月后来过得也未免太好了,我都忍不住羡慕他。”

南宫耀蹙眉,稍稍想起翟月小时候被三人围着欺负的场景来,声音有些哽咽道:“翟月以前就默不作声的,老被同龄人欺负,有时候被人打了都没人保护,他后来不是一直避世吗,永远都是孤单地一个人坐着轿子,在街上到处晃悠。”

芜草锦搭在桌上,挑眉长长地“哦?”了一声,扬起调子道:“是嘛?这翟月,以前还被人欺负过呢,他那么身强体壮的,没把欺负他的人都揍一顿吗?”

南宫耀疑惑地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一番,才困解道:“可是翟月的身子不是一直都羸弱,常年靠药物维持体魄,只在近几年才慢慢好转的吗?芜兄既与翟月相识得极早,又怎会不知道他一向的身体状况呢?”

“哎呀,”芜草锦像是才想起来,悔得张大了嘴巴,拍了脑袋,才改口道:“是是是,我怎么忘了,翟月身体不好身体不好,我真是被魂淡追糊涂了,忘记了翟月他从几岁开始就一直是个药罐子了,对了,几岁开始呢?”

南宫耀粗粗算了一下,翟府的大火是烧在十多年前的,而翟月被人欺负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于是道:“十二三岁吧。”

芜草锦“哦~”了一声,又仔细揣摩着,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我的确是记错了,翟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药不离身的来着?”

南宫耀又道:“也就这两年,两年前,新年以前吧。”

在人界,两年前,新年,满街都妆着大红窗花,到处都铺着惹目的红毯,早早点亮的灯笼一直燃至空不见人影的深夜,灯芯晃,树影摇,晚风阴凉,不到二十的翟月第一次不带陪护的,和南宫耀一起满城地转悠,吹风。

南宫耀只是误闯,他不懂人界浓厚的节日气氛,是要家人陪着的,只是偶然遇到了独自一人的翟月,看到他心情依旧郁闷,索性放弃喝酒的心思,陪人溜达了一整夜。

芜草锦悠悠地传来一句:“我听说昔年翟府的火最先就是从翟月院落里燃起的,结果天不作美,总爱阴沉的黑云偏偏在那日一齐地消散,一直在下雨的汇京唯独那日艳阳高照,仔细想想,倒像是一场诅咒。”

南宫耀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芜草锦酷爱这种古怪之谈,也不顾有小孩在的场合,“芜兄总爱说这样可怕的事,火灾是人为的,怎么会有诅咒之说呢?”

芜草锦没来得及回话,突然他警惕地望向四周,从腰间抽出竹扇,倏地向梅林入口打去,又将竹扇收回,只见两只身穿黑衣的人形一齐地捂住肚子,跪在三人面前,口角流血,浑浊的眼睛瞪大了看向几人,看不清的人脸粗糙得如沙般,一层层地往下掉落,像是捡来的人皮被他们贴到脸上,并不服帖。最终一齐地趴在地上,化影消散了。

海贝贝被骇了一跳,从凳子上掉下来,抓着南宫耀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躲在他的身边,嘴角弯弯,很是害怕:“这是夙晚的掠影,他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

南宫耀心疼地将他护在腰际,安抚地搓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安慰道:“没事的,他人已经离开了,暗影灵弱不足为惧。”

海贝贝苍白的小脸稍稍有点恢复,才点点头又老实地爬到自己的凳子上坐好。

南宫耀叹了口气,问向芜草锦:“方才我不在,也多亏了芜兄你护在他身边了,要不然,夙晚非得带走他不可。”

芜草锦挑眉,笑了笑不说话。

“话说,”南宫耀想到方才之事,便说:“这夙晚非黑非白,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一定要抓海贝贝不可呢?”

海贝贝在一旁咬了下唇,水润过的眼睛看向南宫耀的侧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嗯,”芜草锦撑了下巴放在桌子上,抬头看向山上高高的梅林,又低头看着眼前的茶具,转了下眼珠子,说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句南宫耀是认同的,对一个弱者穷追不舍的能是什么十足的好人?可是要完全定性,还要搞清楚其中缘由。

芜草锦道:“昔年,老灵王还在世的时候,赋予了夙晚极大的权力,此人生性强悍,压迫整个灵界都来与之一战,若是那人输了,就要取走他的地盘用火烧了,若是那人赢了,夙晚便交出属于灵界相干的一切,包括法术、灵息和至高无上的地位,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灵界一次。一时间夙晚就是灵界那个最惹不起的人,人人都怕他,人人都希望他滚蛋。”

南宫耀耐心听着,对于过去的事,他认为,芜兄总比自己见多识广。

“可偏偏找遍灵界也无一人能招架住此子三招的,有一段时间里,大片大片的山野彻夜狂风呼啸,翻滚的火焰像吃人的怪物,不断地席卷着灵界的每一处领地,直至几乎烧到几座守宫城下,老灵王才不得已地连同魂王将此人暂时封印住,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禁区里。

“可还没太平几年,突然有一天,一道晴空霹雳在灵界上空炸开,随即身着火红衣衫的夙晚便在灵界上空现影,所有见到的人都为之发抖,仿佛那位叫人恐慌的火怪又卷土重来了。只是这次夙晚并没有对那些不如他的人动恶,而是当众取了眉间血,将自己的灵息以骇人的方式归还,且又折断自己的四肢,极其柔软地用层层叠叠的缎带包裹着自己,汨汨的黑血从中渗出,没人知道他承受着怎样的痛苦,那些缎带将他裹紧,又慢慢缩小,最终缩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后来有传言,是新任的魔王到过禁区,至于怎么鼓动的火怪,他又是如何突破的禁区也无人知晓,后来夙晚也归于魔界,真如他昔日所言,再未出现在灵界一次。”

“以骇人的方式?怎么说?”

芜草锦回忆了片刻,拿起扇子放到鼻前,定定地说:“大约就是,像这样,一分为二。”

说罢,扇子从他的脸上以及胸前划过,被他反手塞回腰带里。他拍了桌子起身,对南宫耀道:“好了,两位不便久留此处,我送你一程。”

南宫耀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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