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淳面色如常地将体温计轻轻取出,对着光线细看:“三十七度八分余,虽已过了高热关头,但尚有余热,确需仔细调理。”
他语调平静地将数字告知马皇后。
便在这时,殿门外靴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
守在殿门口的太监尖细的嗓音扬起:“太子驾到——”
珠帘被两名侍立的小太监齐齐撩起,太子朱标一身暗青色云锦常服,步履稳健却略显匆促地迈步进来。
他眉宇间锁着一缕凝重的倦色,眼圈下有淡淡的乌青,显然是忧心政事,亦或是宫中变故让他难以安寝。
但他目光一触及榻上的朱雄英,那份沉重便如冰雪遇阳般化开,瞬间只剩纯粹的舐犊之情。
他甚至未先向马皇后及吕氏行礼,径直快步到榻前,俯下身子,伸手极其温柔地摸了摸朱雄英微汗的额头,声调放缓到极致:“如何?今日可安适些?头还疼不疼?”
“父王……”朱雄英声音细小,看见父亲,乌黑的眼眸亮了起来,小手努力去够朱标的手指,“不疼了……我想去骑小马……”
朱标反手握住儿子的小手,嘴角逸出一丝极真实的温和笑意,随即抬头看向马淳,眼神关切:“有劳马卿家。雄英现在情形究竟怎样?”
“回太子殿下,”马淳躬身回禀,“长孙殿下疹毒尽退,只是心脉间尚有细微杂音未平,此次病势到底凶险,大伤元气。万幸最凶险的关头已过。现下气血双虚,余热仍存,需得静养为要,悉心调理月余当可稳固根基,日后康复,亦须循序渐进。”
言下之意,还需时日静养,不可有半点闪失。
他谨慎地提了凶险二字,意在提醒这位深陷政务的父亲,他的嫡长子尚未真正脱离隐忧。
吕氏此时已悄然近前一步,立在朱标斜后方稍侧的位置。
马淳见状,也不能多说什么。
宫廷之中的妇人,一向狠毒。
她轻启朱唇,声音柔和,“殿下,方才马大人也如是说的。既凶险已过,陛下与殿下都可安心了。皇长孙乃真龙嫡脉,自有天佑,假以时日,必能活泼如初。”
话是对着朱标说的,眼神却极快地掠过榻上孩子的脸,又温顺垂下。
那“嫡脉”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朱标似被“真龙嫡脉”、“天佑”这些宽慰的祥瑞之词安抚了几分,眉头舒展少许,拍了拍锦被:“好,好,雄英好生歇着,听你祖母与马大人的话。父王前朝还有事,晚些再来看你。”
他起身,这才端正地向马皇后见了礼。
见马皇后一直在盯着马淳看,太子还有些奇怪:“娘,您怎么?”
马皇后没接他的话茬:“你去便是,这里有我们看顾。莫太劳碌了身子。”
吕氏也跟着行礼,温婉如常,一丝不乱。
然而马淳心底那片冰棱,却沉得更深了。
又温言安抚了朱雄英几句,看着孩子精神尚可,朱标便转身离去。
马皇后也道:“雄英再歇歇,祖母带马卿家去侧殿开方子。”
她目光示意吕氏。
吕氏会意,上前一步,极自然地接过侍奉皇孙汤药的差事,柔声道:“娘娘且忙,雄英这里,自有臣妾守着。”
她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碗,那动作的细致如同呵护最珍稀的玉璧。
马淳随马皇后行至偏殿东侧的小书斋。
熏香清淡,几案上备好了纸墨,铺陈着一张特制的宫笺。
偏殿的静室里,宫女早已无声退下,将这方寸之地的空气留给了两人。
马皇后背对着马淳,良久未动。
马淳垂手侍立。
终于,马皇后转过身来,脸上已无方才在皇孙榻前的温煦,那双凤目沉静如深潭,直直落在马淳脸上。
“小马大夫,”她的声音不高,平稳而清晰,“方才你为雄英查看体温时,袖中滑落了一物,虽被你即时接住,本宫却也瞧了个大概。”她顿了顿,“那枚玉佩,能拿给本宫看看吗?”
平静的语气下,马淳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心脏微微一缩,知道瞒不过去了。
这位皇后娘娘洞察秋毫,那玉佩虽只惊鸿一瞥,其形制显然已让她起了疑窦。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
妻子徐妙云早已告知,这枚玉佩与皇后手中的那枚乃是一对。
此刻遮掩或是狡辩,只会显得更加鬼祟,徒增怀疑。
马淳躬身,从官服袖袋的深处取出了那枚用锦帕包好的玉佩。
他解开帕子,双手托着玉佩,往前轻轻一递。
“娘娘圣鉴,便是此物。”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带着大夫特有的沉静。
马皇后的目光瞬间凝结在那玉佩上。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上前一步,极为小心地将玉佩拈了起来。
当那熟悉到骨子里的纹路和微凉触感完全落入掌中时,马皇后的手难以抑制地轻颤了一下。
她将玉佩举到眼前,凑近了细看。
日光透过莹白的玉质,显露出内部细微的纹理。
蟠螭盘绕,衔着灵芝,那繁复却充满古拙韵味的雕工……
尤其是玉佩背面,那两个刻痕清晰的篆字——“世昌”!
这纹路,这刀法,还有这名字……分毫不差!
与她珍藏多年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无数的回忆碎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撞击、翻涌。
颠沛流离的童年,父亲模糊却温和的面容,离别时父亲塞在她手心里的玉佩,那句哽咽的嘱托:“秀英,这一枚你戴着。另一枚爹收着,等……等日后你寻亲……”
后来,她遇到了朱元璋,一路打拼,成为皇后,往事尘封,那枚玉佩便成了唯一的念想,压在妆匣最深处。
只在夜深人静或生辰偶尔取出看看。她只当父亲早就不在世了,另一枚玉佩也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何曾想过,竟会在此时此地,在眼前这位屡创奇功、被她与重八都颇为赏识的年轻御医手中,见到这另一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马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血色褪去,眼神剧烈地波动,从难以置信到震惊,再到一种深切的悲恸和迷茫交织,最终凝聚成一种复杂的审视,重新落在他的脸上。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马淳的五官轮廓。
眉宇间那份沉毅坦荡,鼻梁的线条……
过去只觉得他气质独特,如今却在这独特的形貌里,仿佛竭力在捕捉一丝可能与久远记忆重叠的影子。
“难怪……难怪初见你时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