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的人来得悄无声息。
午后医馆清净,只有一位老妇人领着个四五岁的女童坐在角落里。
孩子蔫蔫地靠在阿婆身上,小脸发黄,没什么精神。
老人一脸愁容。
马淳正替一位老寒腿的病人扎针,徐妙云看了一眼那对祖孙,没太在意。
又过一炷香,前堂只剩老妇和女童。
马淳示意药童收针,自己则起身询问:“这位大娘,令孙女哪里不适?”
老妇忙起身,将孩子往前推了推:“马神医,您快给瞧瞧吧!我这孙女,最近半个月像变了个人,茶不思饭不想的,整天懒洋洋的。手脚有时还发麻、发抖……眼瞅着小脸就蜡黄下去了!乡下郎中看过,说是慢惊风,可药吃了不少,半点不见好。”
马淳招手:“孩子过来,伯伯看看。”
女童怯怯地被推上前。
马淳打量她,精神萎靡,面色蜡黄带点灰青气,眼神木木的没什么光彩。
他轻轻握起孩子小手,骨瘦如柴。
他搭上寸口脉,脉象沉细而涩,像有什么堵着气脉。
“平日可会发热?出汗多吗?”马淳边问边示意孩子张嘴看舌苔。
“热倒是不热,汗也少。”老妇连连摇头,“就是没力气,不爱动,手指脚趾会冷不丁抽抽几下。”
马淳心里有了初步判断,有些像中医说的“痿证”,脾虚湿困,气血不行。
他摸了下孩子额头,体温微凉。
正当他准备写方子时,小女孩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小小的胸脯起伏着,带起一阵细碎干裂的咳嗽,声音像撕裂的破布。
老妇赶紧拍打孙女的背:“看!又咳了!有时咳得厉害还心慌气促,脸憋得发青!作孽啊……这是不是肺痨啊大夫?”
“阿婆别急,咳多久了?可有痰?”马淳追问。
“就这十来天的事。没什么痰,干咳,有时咳急了就喘不上气。”
马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单纯的慢惊风或肺系疾患,不该有这么古怪复杂的混合表现。
脉沉涩是气血瘀滞之象,脾虚是主,可这阵发性的手脚麻颤、突兀的干咳气促……组合起来,不对劲。
马淳再次审视女童。
小脸灰黄,眼睑泛白,这是典型的贫血貌。
他心头疑虑更重。
“小丫头的指甲,还有脚趾甲,让伯伯看看好吗?”他温声说。
老妇哄着孩子伸出手脚。
马淳仔细看那十指的指甲。
甲床血色淡,苍白,但更重要的是……
他凑得更近些,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到孩子微薄的指甲盖下,沿着指甲根那一线,有一抹若有若无的、极细微的暗色线。
非常淡的蓝灰色,藏在甲床深处,几乎难以察觉。
若非马淳刻意留心,根本注意不到。
马淳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老妇:“大娘,你家……家里或者她平时玩的地方,可有水银之类的东西?”
老妇一脸茫然:“水……水银?那是什么?”
“就是汞!朱砂!亮闪闪像水珠子的东西!”马淳语速不自觉加快。
“没有没有!”老妇连忙摆手,“我家穷苦人家,哪用得起那些金贵玩意儿?只有她娘陪嫁过来的一面旧铜镜。镜面照不清楚了,丢在角落里好几年了,这孩子有时会翻出来……”
铜镜?!
马淳心一沉。
古法铜镜常以水银为底!
“那铜镜呢?可在家里?”他急问。
“镜面烂掉了,稀巴烂,碎片黑乎乎的早就扔了,大概……就半个月前的事吧。”
老妇不确定地说,“家里地方小,就扔在后院灶膛灰堆边上。这孩子不知怎么翻到了,还拿着那脏东西玩了一会儿,被她娘打了一顿……”
时间对上了!
症状对上了!
他沉声道:“大娘稍等!”
说罢,他几乎是冲进后堂,径直拉开角落里那个特殊橱柜,取出便携式血压计和袖带。
他快速回到前堂,卷起女童小小的胳膊袖子。
冰凉的袖带缠上细瘦的手臂,老妇和旁边整理药材的药童都有些发懵。
仪器启动,幽蓝色数字闪烁几下,最后显示:
收缩压:114 mmhg
舒张压:76 mmhg
心率:103 bpm
马淳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一个营养不良、看上去极度虚弱的孩子,血压怎么可能这么高!
心率竟也远超正常!
这完全是急进期恶性高血压的特征!
结合那甲床下的灰色线和奇怪的神经肌肉症状……
汞接触史(破损的旧铜镜),加上高到反常的血压!
汞中毒!
而且不是一般的慢性汞中毒!
很可能是急性或亚急性中毒!
破损的铜镜碎片散出汞蒸气,孩子吸入或在玩时沾到,误食了少量,又或者……根本就是人为!
他猛地看向门外,长街平静,午后阳光正好,只有些闲散的农户行人经过,没有任何异常。
伪装成求医的祖孙,症状极其逼真,连那灰甲线都如此隐晦!
若非他追问出旧铜镜,若非动用了血压计,谁敢断定这是投毒?
吕氏!
这一次,用的是真正的毒物!
将慢性汞中毒的复杂症状精心伪装成普通小儿虚弱杂病!
寻常的望闻问切,极易误诊为营养不良、慢惊风、甚至肺痨!
若按普通方子调理,结局就是慢性汞中毒导致的多器官损害,最终无可挽回!
马淳缓缓放下血压计袖带,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的拳头在桌下紧紧握起。
老妇被马淳骤变的脸色吓得声音发颤:“神、神医……我孙女她……她到底……”
马淳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语气保持平稳:“很麻烦,但不是没救。”
他迅速取出一支小小的塑料试管和一个试纸杯:“大娘,接点你孙女的尿,越快越好。我要验看。”
“这……”老妇虽不解,但神医吩咐,忙不迭接过小杯,拉着迷迷糊糊的女童进了后面的茅房。
徐妙云一直静静观察着,此时才轻轻走近:“夫君?可查出什么?”
马淳侧过头,看着妻子关切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眼神,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是毒。慢性汞中毒。症状伪装得极其高明!铜镜可能是障眼法,也可能是载体!必须揪出背后下毒之人!”
徐妙云的眸光瞬间如寒潭,但她只轻轻点头,“好。救人。该来的,挡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