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紊乱的呼吸声也渐渐变得悠长。
他依旧目光呆滞,但眼中的狂躁惊恐,似乎在一点点消褪。
嘴唇蠕动,那无意义的嘶鸣也停了。
“好神奇!”妇人捂嘴惊呼,眼中含泪。
小六端来了浓黑的药汁。
热气腾腾,药味浓郁,在妇人和小六的帮助下,药汁被一点点灌入陈安口中。
苦涩的滋味弥漫,陈安身体本能地痉挛了一下,却并未剧烈反抗。
随着药物入腹,他的眉头紧锁,像是在经历内部激烈的搏斗。
片刻后,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泪水蜿蜒,洗刷着他蜡黄的面颊。
“…家……”他终于从喉间挤出一个音节,“没了……”
接着又是一声呜咽,悲切绝望。
但这,却让妇人大喜过望。
“官人!官人你认得我了?!”她扑上去抱住丈夫的臂膀。
“认得!他在说话!神医!他在说话啊!”妇人泪如泉涌。
马淳轻轻颔首。
能哭出来,能表达,是心神复苏的迹象!
气机已然松动,药物之力与针刺之力终于撬开了那封闭的心门,疏泄了那几乎撑爆心魂的郁结怒火!
他示意妇人让陈安安静休息,“莫要再刺激他。”
他目光掠过医馆外排队等候的几个寻常村人。
又落在街对面那个踌躇张望、面带急切之色的老者身影上。
那老者衣饰普通,却带着城里人的气度。
那眼神里有惶惑,甚至有难以言说的愧疚。
马淳低声问妇人:“对面那位……是?”
妇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顿时显出怨恨,随即又化作无力:“就……就是那房东……他来作甚?”
妇人苦笑:“方才……方才在门外遇到了……他说……他说也不是存心如此歹毒,‘实在是等米下锅哩!小儿急等新房迎亲……邻里都晓得……办不到要受人戳脊梁骨……’”
“我呸!”饶是妇人平日温顺,此刻也气得浑身发抖:“他那小儿娶亲要紧,我们全家露宿街头就不要紧吗?他几处房产空着,倒说等米下锅?!”
“他这是……看我官人这样……怕闹出人命摊上官司?故意来看的。”
马淳看着那畏畏缩缩不敢进门的房东,又看看虽依旧木然、但泪流不止、口中含混念着“家”“债”二字的陈安。
再看看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满脸惊魂未定的女童。
这就是大明。
巍巍皇权之下,有人只为一言,便可使万里海疆惊涛万丈,人头滚滚。
也有人挣扎于尘埃,只为方寸遮顶之地,便可将数载心血、半生积蓄,乃至心脉神魂付之一炬。
“小六。”
“师傅?”
“再开一服安神定志的丸药给这位夫人。”马淳的声音平静。
他看着陈安枯槁的脸:“心病是根基损了。药石可缓其急症。但这心头压着的那块山……得挪开。这病才算有治本的机会。”
他言下之意清晰:光靠药,治不了那如影随形的“房子”和“债务”。
那房东终究没有胆量踏进医馆的门。
陈安在药物的安抚和针刺的效果下,沉沉睡去。
呼吸依旧沉重,眉头深锁,但至少不再惊悸。
妇人抱着女儿,千恩万谢后,含泪要支付药资。
“你们已经很艰难,药资免了。”
她们艰难地扶着沉睡不醒的陈安,一步步走向医馆外未知的街巷。
徐妙云走到马淳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夫君,已经给他们了!”
她低声唤道。
感受到妻子掌心的温热和担忧,马淳从压抑的情绪中抽回神思。
他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坚毅:“嗯,能帮则帮。这京城里的病……千奇百怪。但终究……是‘人’的病。”
他的目光投向医馆门前等候的其他病人。
一位扶着腰的老人,一个咳嗽不止的妇人。
一个头上缠着渗血布条的半大孩子……
排队的队伍缓慢移动着,如同一条沉默忍受、等待救赎的河。
“来吧。”马淳深吸一口气,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他招呼下一个病人。
“一个一个来。今日……还长着呢。”
……
陈安一家走到村外的柳树下。
“夫人,我想歇歇……”陈安虚弱道。
一家四口坐下来,靠在树根下。
陈安看着眼前流淌的秦淮河水,满腔都是懊悔。
如今家没了,祖产也要没了。
奋斗了十几年,到头来一场空。
“娘,我饿……”小女儿道了一声。
七岁的儿子也起身,“娘,我也饿……”
妇人急忙去解开从医馆离开时,马淳的夫人徐妙云给的那个蓝色包袱。
徐妙云在他们临出门的时候,说里面带了一些吃食。
然而一解开,妇人啊了一声。
“怎么了?”陈安问。
“这……这……这……”妇人结巴起来。
陈安这才将目光投向包袱内。
包袱内有几个油纸包,看上去是包着一些吃食,最要紧的是油纸包上面覆着三张宝钞和一封信。
宝钞都是五十贯的面值,合计就是一百五十贯。
现如今宝钞还没贬值得太厉害,这一百五十贯差不多是一百两银子的价值。
这……
这一下就能解决掉他们典贷的贷款。
陈安手都激动地颤抖,展开那封信,是马淳的笔迹。
“药为引,钱为本,好好过日子!”
几个字顿时让这一家人感觉神仙也不过如此。
“这对夫妻果然神医也……治病救人,还医心……”陈安的眼泪都跟着落下来。
他陈安是个读书人啊,读书人最重面子,他天生脸皮薄,人家马淳看病不收他们的药钱和诊费,已经让他很过意不去。
如果马淳当时要给他们钱解决眼前的困境,陈安可能会羞愧地跳秦淮河去自杀。
所以马淳夫妻才会用这种无声的帮助,让他们不至于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丢人。
陈安要面子,但他不迂腐。
这些钱是人家大夫仁慈,也是如今自己必须要接受的,若不然,难道看着妻儿饿死街头?
想到马淳夫妇如此贴心,陈安拉上妻儿,“来来来……我们给马大夫夫妻磕个头。”
夫妻二人带着儿女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愿马大夫和马夫人长命百岁,事事顺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