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并未停歇。
这天,门廊垂着的厚重棉帘被掀起一道缝,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走了进来。
“大夫!求您救命!”女子的呼喊声先传来。
小六和学徒们赶紧上前去搀扶。
男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一身半旧的青衿洗得泛白,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唇色隐隐透着不祥的绀紫。
他呼吸费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微弱的哨音,仿佛拉动破损的风箱。
被他小心扶着的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岁,亦是形容憔悴,脸颊被寒风割出细密的红痕,低垂着头。
值夜学徒连忙引他们入内,带到诊室的炉火旁驱寒。
马淳从后院走来,目光掠过那男子时,脚步微顿。
那是一种对细微病征的本能警惕。
“坐。”马淳示意他们坐到近火的位置。
年轻妻子小心地扶着丈夫落座,自己才挨着半边椅子坐下,垂目不语。
马淳伸手诊脉。
指下的搏动让马淳的心缓缓下沉。
脉象沉细欲绝,重按方得,并非痨病那种阴虚火旺的浮洪或细数,而是元气极度衰竭的征象。
仔细体察,那微弱的脉搏在深处有不规则滞涩感,如同精密的机括齿轮突然被卡断,再勉力接续运转,每一次停顿都带着机械般的生硬与艰难。
更致命的是,指下触及的皮肤冰凉,腕骨却凸出得惊人,显示着持续的能量消耗与筋肉消耗。
“多久了?”马淳抬眼看向男子。
书生喘匀了几口气,声音又低又哑,“回……回大夫,去岁秋后……便觉周身乏力,稍动即喘,入冬后……咳得愈发厉害,近日……更觉气难接续,躺下尤甚……”
马淳示意他张开嘴,查看舌象。
舌体淡紫,缺乏健康红润的血色,舌苔薄得几乎不见,舌面上却隐隐可见数个紫暗瘀点。
再翻看指甲颜色,也是黯淡的紫绀。仔细听他咳嗽,声音闷浊断续,并无大量脓痰的翻涌声。
马淳的心更沉几分,这绝非常见的肺痈或痰饮之患。
他示意男子躺到诊榻上,进行胸腹部的按诊。
手指精准按压胸肋之间几处俞穴,指下并无明显的痞块或剧烈压痛。
但叩击胸壁,两侧传出沉闷,边界模糊不清的回音,似有液体遮蔽,叩击心前区时却可触及异常扩大的心界。
腹诊中,男子上腹部有饱满不适感,轻按即诉胀闷。
“家中……父母高寿?”马淳整理着衣物,状似无意地问,实则已在心中勾勒一幅谱系图。
男子眼神倏然黯淡下去,带着认命般的麻木:“家母……生我时难产,未出月便……便去了。家父……”
他喉结滚动,吐字愈加艰难,“……大约在小儿束发那年没的,年岁,记不清了……”
“……可有兄弟姊妹?”
“有过。”书生的声音低得像梦呓,“一位阿姐,十四岁上去的。一位兄长,十六岁上……也没了。”
他终于抬起眼,迎上马淳洞悉一切的目光,“都是……咳喘厉害,人枯下去……请遍了郎中,药石罔效……就……就拉不住了。小子能活到今日,已算……老天格外开恩了罢?”
遗传性心肌病!
马淳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冰冷的词汇。
结合脉象的奇特滞涩、呼吸困难的进行性加剧、早年夭折的家族史……
此症在《黄帝内经》中被模糊描述为“伏梁之积”,或“心疾相传”,皆指此种深藏血脉、代代相残的绝症!
心脏本源结构本已脆弱,如同天生畸形的种子,又在长期的泵血负担中心腔缓慢扩大。
如同被拉伸到极限的皮囊,心室壁日渐变薄变弱,微小的电传导通路亦在脆弱组织中受损。
最终引发这种致命的、不协调的搏动衰竭。
全身气血不得滋养,心肺循环愈发淤塞,终致油尽灯枯。
此疾深入骨髓,无根可寻,回天之术亦无法重铸。
旁边的年轻女子始终低着头。
年轻书生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整个人剧烈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震出来。
令人窒息的咳声碾过寂静。
许久,咳声渐歇,书生脸上只余一层白里透青的死气,几近透明。
马淳挪开诊脉的手指,缓缓摇头,无声的宣判已然落下。
女子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书生僵坐片刻,挣扎起身,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
他喘着粗气,望向马淳的目光里,那份绝望已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奇异的平静。
他已经认命了!
要不是妻子坚持要让他来京城,见马淳这位神医,他都准备死在老家。
“大夫……”书生询问,“能……能否容内人与小子……在贵处借宿一宿?”
他极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路途遥远……她,实在撑不住了……”
马淳的目光扫过他妻子苍白疲惫,几乎站不直的身影,点了点头,“去吧。值夜学徒带路,西边倒座房尚有一间。”
小院西侧那间狭窄的倒座房,仅容一床一几,一灯如豆。
妻子周氏婉娘确实已疲惫到极限,蜷在冷硬的被子下,呼吸很快变得匀长而沉重。
陈知节枯坐床边油灯下,听着妻子的呼吸和窗外的风雪声。
他伸出手,指尖在离妻子脸颊半寸处停下,悬着,虚虚拂过她眼下的那片阴影。
这一点咫尺温存,是他即将坠入黑暗深渊前,唯一能握住的、世间的温度。
他轻轻从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展开。
里面是一小块干透的墨锭和一截用得秃了笔尖的残笔。
桌上备有粗糙黄纸,他仔细撕下一片方正些的。
灯焰幽幽摇曳,他蘸了唾沫,在陶制小碟里仔细地磨墨。
笔尖带着一种庄严的决绝,落到纸上的瞬间,他整个人的脊背似乎微微挺直了些许。
“立休书人陈知节,浙东绍兴府山阴县生员……”
才写下这几个字,胸腔处那股熟悉的憋闷骤然加剧!
他猛地弓腰死死抵住嘴,剧烈的咳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
指缝间,温热黏腻的鲜红渗了出来,滴在冰冷的地面。
许久,他缓过气,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娶妻周氏婉娘,婉秀贤淑,秉性柔嘉,持家有度,结发三年未闻片语失德。唯是知节身罹宿疾,沉疴入骨,药石无功,命悬一线,危若朝露,恐旦夕将别……”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笔尖悬着,颤抖着。
“……回首结褵以来,累汝荆钗布裙,躬操井臼,奉姑持家,形劳神瘁,未得一日清闲安逸。
“本誓以蟾宫折桂,耀尔门楣,博卿展颜,岂料天不假年,夙愿成空。
“今自顾残躯难久,非但不能谋升斗以续余生,反成累赘之躯,实为负累。每每思之,五内如焚……”
他喘息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强提精神继续下笔:
“……更念卿青春尚早,容颜如月下琼瑛,皎洁未凋。
“若令汝固守空帷,孀居寂冷,与枯骨同眠,无益于逝者之灵,徒耗卿芳华之命,虚掷余生。
“此情此景,知节虽魂归九泉之下,亦必痛彻心扉,难安枕席……”
他再次停顿,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顺着削瘦的颧骨坠下,“啪嗒”打在纸上,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视线。
他将笔挪向空白处,下笔仿佛千斤重:
“……故反复思量,百转千回,痛定思痛。唯以一纸休书,援引古礼,体顺人情,立意出妻。自此凭书为证,你我夫妻恩义两分,天地为鉴。
“卿返本家,自此婚嫁自主,另觅良缘,与陈门上下再无关涉。
“寒舍所遗薄产,唯旧书两箱,文房一套,破袄两件……尽付卿收执变卖,聊抵青春流逝,莫论微薄……”
“……伏愿卿此去,得遇良人淑配,举案齐眉,安享岁月静好。
“粗茶淡饭,亦足慰平生;终身有托,再不经风霜凛冽,再不必忧饥寒交迫。
“此生所负卿深恩厚情,如山海之重,知节虽结草衔环,惟以来世为报……”
落款是“立书人:陈知节顿首泣血为书”。
他咬破食指,将鲜红的血印清晰地按在名字旁。
看着血指印,他微微愣神,又添了两行细小如蝇的字迹,字迹因悲痛而扭曲走形:
“婉娘……莫悲泣。此非卿过,乃我血脉命数定矣,徒呼奈何!唯盼卿……好生活着,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纸短情长,余生珍重。若念旧情,偶焚纸钱一缕,告我你安好,足矣。”
笔搁下时,动作极轻。
他长久地凝视妻子沉睡中犹带忧戚的侧脸。
须臾,他俯身,将墨迹微干与血印的休书,轻轻压在妻子枕边一角。
继而用粗陶砚台小心压住,确保不会被不经意掀起的被子带落,更不会被窗隙灌入的寒风吹走。
这是他最后能给予她的“保障”。
然后,他站起身,动作缓慢却异常平稳。
推开那扇薄薄的,吱呀作响的柴门。
风雪如冰冷的利刃,瞬间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他却恍若未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让这寒风,冻着了妻子。
在将门关上的刹那,他最后看了眼妻子。
“别了!我的妻!愿来世再见!!”
值夜学徒缩在温暖的门房内打着盹儿,恍惚间听到细微动静,探头一看。
眼前晃过那病书生单薄的,洗得发白的青衿背影,他以为是做梦,呓语了一声继续趴在桌上。
翌日。
雪并未停歇,只是小了一些,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值夜学徒记挂着那对夫妇,依惯例巡查各处,端着热水走到那间小耳房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那个叫婉娘的女子已经坐起在床上。
她并非刚刚醒来,那身衣物齐整,头发却有些蓬乱。
她的头低垂着,双手死死攥着那张暗黄的纸张,纤细的肩膀剧烈抖动。
那张原本只是苍白的面庞,此刻竟毫无一丝血色。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断线之珠,不断砸落在她手中的纸上。
学徒心头猛地一沉,几步抢上前,看清了纸上那硕大刺目的抬头——正是昨夜那书生所书的二字:“休书”。
“小夫人!这……这是怎地了?”学徒的声音带着惊慌失措。
“他人呢?”女子猛地抬起头,声音尖锐得变了调,“陈知节!陈知节!你去哪里了?!你个骗子……说什么想住一晚歇歇脚……说什么给我活路……你给我出来!”
她的声音濒临崩溃,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她像被火燎到一般,赤着双脚就从床上跳下,甚至顾不上穿鞋,攥着那张宣告分离的纸,疯了一样冲出房门,一头扑入门外冰冷的积雪之中!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却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院外踉跄奔去,凄厉的呼喊划破了清晨冰冷的空气:“知节——”
马淳被这异常的声音惊醒,披衣疾步而出时,周氏婉娘已踉跄着扑出了医馆院门,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在冰冷的雪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消失的丈夫。
马淳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紧随而来,满脸惶急的值夜学徒。
“备马!”马淳沉声下令。
马很快备好。
顺着那女子慌乱奔出的方向追寻而去。
小青村不大,通往大路只有一条主干道。
行至村外百步,官道旁有一条几乎被积雪覆盖,通往村外老林子的偏僻岔道。
几行歪斜拖沓,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一直延伸进那片枯槁的树林深处。
林中新雪皑皑,寂寥无声。
唯有几行孤零零的脚印,一路歪斜拖沓地印向林子深处,然后在视线尽头,蓦然消失。
目光尽头,一株枯死多年的歪脖子老榆树下,树干虬曲的阴影里,赫然悬着一个僵直的人形!
衣袍单薄,正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衿!
脖子赫然套着一根同样洗得发白的素色腰带。
身体早已僵冷,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晶莹雪粒,神情竟是出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终于解脱的疲惫舒展。
那双曾经写满愁绪和痛苦的眼睛,安静地阖上了。
“知节!不——!”随后发足狂奔而至的周氏婉娘,看到这一幕人间惨状,所有的恐惧都化为现实,发出一声非人的,穿透云霄的惨嚎,眼前骤然一黑,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再无动静。
学徒们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女子和那悬在空中的冰冷身躯一同抬了回去。
雪,似乎又大了一些。
马淳独自伫立在那棵承载了生命终结的老榆树下,久久地,无言地望着那悬在风雪中的年轻身影。
值夜学徒红着眼眶递上一物:“师……师父……这是昨夜……他让我拿的笔墨……还有……在他妻子枕边发现的……休书。”
马淳接过那张写满字的黄纸。
他看得很慢。
看完后,他轻轻折起这张纸。
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悬在风雪树下的身影。
那清瘦书生选择在此了断,或许只因这林子够深,能避开人烟,不让旁人看见他上吊的狼藉模样。
也不让妻子……看见他最后失却体面的样子。
“读书人……”
马淳轻声吐出三个字。
风雪呜咽,似在回应。
读书人,终归要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