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硫磺的余烬和远处硝烟的味道,在死亡山谷中无声流淌。石屋沉默如墓,门缝底端透出的冷白光线恒定不变,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漠然注视着门外发生的一切。
罗兰坐在那堆小小的篝火旁,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在他沾满煤灰、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烤红薯浓郁的甜香与焦香固执地盘旋升腾,与山谷本身的冰冷死寂进行着无声的抗争。他专注地盯着炭火边缘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表皮焦黑酥脆,裂开的口子里,金黄色的内瓤散发着诱人的热气。
他伸出那只刚刚“重生”、动作还有些僵硬笨拙的左手,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削尖的树枝,将那块红薯从炭火灰烬的边缘拨弄出来。滚烫的温度隔着树枝传来,让他指尖微微发麻。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让它静静躺在余温尚存的灰烬上,让那温暖甜美的香气更加肆意地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越过跳跃的篝火,落在了那扇厚重、冰冷、隔绝了所有温度的木门之上。
昨夜暴雨中的泥泞血泊、濒死的嘶吼、冰冷的命令、以及晨曦中断臂重生的剧痛与震撼……所有激烈的情绪,所有绝望的祈求,仿佛都被这堆小小的火、这份专注的劳作、以及这缕温暖固执的香气所沉淀、过滤。
他不再是跪伏在泥泞中泣血哀求的绝望者。
他不再是背负着沉重托付的迷茫工匠。
此刻的他,只是罗兰。一个履行契约的人。
远处,铁砧堡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沉闷如滚雷的爆炸轰鸣,连带着地面都传来极其细微的震动。空气中硫磺的味道似乎又浓了一分。毁灭的洪流,更近了。
罗兰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远方的毁灭与他此刻的世界毫无关联。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沉闷的轰鸣在山谷间回荡、消散。直到最后一丝回音也彻底湮灭在寂静之中,他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冰冷刺肺,却夹杂着那独一无二的、温暖的烤红薯香气。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点嘶哑的余韵,却异常平稳、清晰,穿透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稳稳地送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莉莉安大人。”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平静地锁定着木门,仿佛在与门后的存在进行着最平常的对话。
“我来修上次被炸坏的烟囱。”
没有哭诉村子的惨状。
没有渲染魔王军的恐怖。
没有提及自己昨夜的重伤与“神迹”。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祈求意味。
他的开场白,简单、直接、务实,如同工匠在开工前对主顾最寻常不过的报备。平静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却又沉重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宿命。
“仗……”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用词,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东方那片仿佛被无形重压笼罩的地平线,那里是铁砧堡的方向,也是毁灭洪流袭来的方向。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洞悉结局的悲凉与释然。
“……快打完了。无论输赢。”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蕴含着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的力量。它道尽了人类联军在铁砧堡那绝望防线必然的结局,也道尽了他此刻孤身折返、履行这看似微不足道“契约”背后的所有觉悟——无论外面的世界是毁灭还是奇迹般的幸存(后者在他心中概率无限接近于零),他都要完成他答应过的事。
修好这个烟囱。
话音落下,篝火旁重归寂静。只有红薯在余烬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香气愈发浓郁。罗兰不再看那扇门,仿佛刚才那句平静的陈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言辞。他微微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篝火和那块散发着热气的烤红薯上,神情专注而平和。
他伸出手,这次是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指尖试探了一下红薯的温度,依旧滚烫。他毫不在意,用沾着煤灰的手指,灵巧地捏住红薯焦黑酥脆的一角,小心地将它从滚烫的灰烬中整个拿了起来。动作稳定,带着一种工匠对待作品的专注。
他吹了吹红薯表面沾着的草木灰,动作自然而认真,仿佛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这块烤好的红薯妥善处理,而不是门后那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冰冷存在,也不是门外那步步紧逼的末日阴影。
山谷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烤红薯浓郁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甜香,如同拥有实质,执着地、温柔地包裹着那堆小小的篝火,包裹着那个平静专注的身影,也无声地、持续地,叩击着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冰冷厚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