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冬，北方铁道学院
寒风卷着碎雪扑进教室，齐振国站在黑板前，手中的粉笔悬在半空。黑板上画着一半的抛物线——火车制动距离的计算模型，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袖口上。教室后排，几个戴红袖标的学生交头接耳，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的不是公式，而是他讲课时的每一句话。
\"齐教授，\"一个扎短辫的女学生突然举手，\"您刚才说的‘德国制动标准’，是不是在宣扬资本主义优越性？\"
教室里瞬间安静。齐振国的目光扫过台下——大多数学生低着头，只有角落里的瘦高男生悄悄冲他摇了摇头。那是周明，他带的研究生，父亲是成昆线上牺牲的铁道兵。
\"这是物理学基本规律。\"齐振国用粉笔点了点黑板，\"和哪个国家无关。\"
他转身继续画图，却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余光里，红袖标们正在传阅一本《内燃机原理》——那是他编的教材，现在被人用红笔在扉页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教职工宿舍，深夜
煤炉上的水壶嘶嘶作响，齐振国借着微弱的灯光检查周明的作业。论文边缘写满了德文批注，是年轻人偷偷从禁书区抄来的参考资料。最后一页夹着张字条：\"图书馆地下书库有您要的《牵引动力学》。\"
敲门声突然响起。齐振国迅速将论文塞进被褥，开门见到的是系主任老马——老人左胸别着毛主席像章，右手却拎着瓶二锅头。
\"喝点？\"老马晃了晃酒瓶，声音压得极低，\"明天技术讨论会取消了。\"
酒过三巡，老马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红头标题写着《关于教材审查的通知》，附件列表里齐振国编的三本书全被打了星号——重点审查对象。
\"物理教研室的老赵，\"老马突然说，\"上周被下放到校办农场了。\"他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个抛物线，\"就因为讲了离心力计算。\"
水痕很快蒸发，就像从未存在过。
图书馆地下书库
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齐振国跟着周明穿过成排的铁架，最终停在一堆盖着\"封存\"印章的书籍前。周明撬开木箱，取出的不是《牵引动力学》，而是一本德文版的《轮轨接触力学》——扉页上有父亲三十年前的签名！
\"我在整理捐赠书籍时发现的。\"周明的声音发颤，\"还有这些......\"
纸箱底层是十几本装订简陋的笔记，封面上用毛笔写着\"西南联大铁路工程讲义\"。齐振国翻开第一页，手指抚过那些泛黄的图纸——是1940年代父亲在云南教书时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钢笔批注。
突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周明迅速关掉手电，两人屏息躲在书架后。手电光束扫过他们头顶，最终停在对面墙上——那里挂着幅褪色的铁路线路图，滇缅铁路的红色标记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明天上午别来教研室。\"脚步声远去后，周明塞给齐振国一把钥匙，\"实验楼顶楼储物间。\"
钥匙齿痕里沾着新鲜的铁锈，像干涸的血迹。
1973年冬，实验楼顶楼储物间
齐振国推开锈蚀的铁门，灰尘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光柱。储物间堆满破损的教具，角落里那台老式幻灯机格外显眼——镜头盖上用粉笔画着个抛物线，和周明作业本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他掀开盖布，机身侧面刻着一行小字：\"SwJtU 1946\"——父亲在国立交通大学时期的编号。幻灯机托盘里残留着半张胶片，对着窗户能看到上面微缩的铁路曲线图。
\"这是您父亲留下的。\"
周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年轻人拎着个铁皮箱，额头还带着奔跑后的汗珠：\"我查过档案，1949年封存这批设备时，您父亲是最后经手人。\"
铁皮箱里是二十卷显微胶片，每卷标签都用德文和中文双语标注。齐振国抽出\"轮轨摩擦系数\"那卷，对着阳光展开——胶片边缘有针孔组成的摩斯密码：\"真相在抛物线顶点\"。
楼下突然传来哨声。周明猛地关箱：\"他们开始查教研室了！\"
批斗会现场
礼堂主席台上挂着\"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横幅。齐振国被推上台时，看见前排学生举着他编的教材，封面上打满红叉。台下角落里，周明和几个学生正偷偷传阅着撕碎的笔记。
\"齐振国鼓吹德国标准！\"主持人举起那本《轮轨接触力学》，书页间飘落几张幻灯片——是父亲手绘的制动距离曲线图。
\"这是科学规律。\"齐振国望向台下，\"火车刹车距离不会因为口号变短。\"
礼堂后方突然站起个穿旧军装的男人：\"我证明！成昆线K208事故就是按他的算法......\"
齐振国认出了他——1970年白熊沟隧道的施工队长，现在胸前别着\"工农兵学员\"的徽章。老人说话时右手始终按着左胸，那里本该缝着血型布条的位置空荡荡的。
\"技术要为政治服务！\"主持人高喊。
齐振国沉默地看向窗外。一列火车正驶过远处的试验线，车头没有安装语录牌——那是他和周明秘密改造的试验车型。
禁闭室，夜
月光透过铁栅栏，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条纹。齐振国用指甲在墙皮上刻着制动计算公式，突然听见锁孔转动的声音。
周明闪身进来，工作服上沾满机油：\"我偷看了调查材料......\"他递来个揉皱的纸团，\"他们要您承认教材有政治错误。\"
材料最后一页附着份名单——七个被重点监控的学生，周明的名字排在首位。齐振国把纸团吞下去时，尝到了钢铁和血的味道。
\"明天会有人来外调。\"周明从鞋垫里抽出张照片，\"您得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父亲站在西南联大讲台上的身影，黑板上的抛物线和他今天画的一模一样。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45年12月7日——滇缅铁路全线通车后的第三天。
走廊传来脚步声。周明最后塞给他半截粉笔：\"抛物线顶点在第三储物柜。\"
1974年春，学院仓库区
解禁后的第一缕阳光刺得齐振国睁不开眼。他拎着帆布包走向第三储物柜，钥匙是周明上次偷偷塞给他的——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钥匙，齿槽里还沾着干涸的墨水。
储物柜打开的瞬间，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破损的教具，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铁盒。齐振国掀开油布，铁盒上刻着一行德文小字：\"wissen ist Freiheit\"（知识即自由）。
盒子里是一沓泛黄的讲义纸，父亲的字迹依然清晰：
\"1945年12月，滇缅铁路技术总结——抛物线制动模型实测数据\"
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刚通车的怒江大桥上，背后是螺旋展线的完美弧线。照片边缘用红笔画了道抛物线，顶点位置钉着一枚生锈的道钉。
教研室重逢
齐振国推开门时，周明正带着学生们整理被查封的教材。年轻人瘦了一圈，但眼睛亮得惊人——他手里拿着那本《轮轨接触力学》，封面上用橡皮擦去了红叉。
\"批斗会记录被归档了。\"周明低声说，\"新来的院长说要恢复专业课程。\"
窗外传来施工声，工人们正在拆除操场上的批斗台。齐振国翻开教材扉页，在父亲的名字旁边，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他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今天我们讲制动距离计算。\"
台下不再是空荡荡的教室——坐满了带着笔记本的学生，第一排坐着穿旧军装的施工队长，老人正用布满老茧的手认真记着笔记。
毕业典礼日
周明的毕业论文获得了优秀奖，题目是《轮轨接触面应力分析》。齐振国在导师签名栏写下名字时，发现论文附录里夹着张图纸——是他们秘密改造的那台试验机车的设计图，现在盖上了正式的批准章。
\"院长特批的。\"周明递来一把新钥匙，\"实验室现在归我们用了。\"
钥匙齿痕闪着银光，再没有铁锈的痕迹。齐振国望向窗外，一列崭新的火车正驶过试验线，车头上\"实事求是\"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