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黄昏,尚方监设在京郊的窑厂飘起第一缕青烟。
江林悦掀开车帘时,正看见工匠们用长柄铁铲将烧得通红的矿石从窑中取出,火星溅在青石板上,发出“噼啪”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石煅烧后的焦气,混杂着黏土遇热散出的土腥,呛得旁边新来的小太监直揉眼睛。
“娘娘小心!”
工部侍郎赵禹快步迎上,他脸上沾着灰,袖口还烧出几个洞——
“头一窑料好像有点过了,您瞧这颜色——”他指向旁边冷却的矿石,本该是青灰色的块体竟泛着暗红,敲碎后内里还有未熔的白色颗粒。
江林悦蹲下身,指尖触到碎块粗糙的断面,温度尚在。
她拿起一小块放在掌心掂量,忽然问:
“可测过窑温?昨日不是说要控制在九百摄氏度?”
赵禹苦着脸递过根包着铁皮的长杆,杆头嵌着的磁石已有些变形:
“按您给的‘测温锥’法子试了,可这磁石……许是火候太猛。”
“不是磁石的错,是窑体结构要改。”
江林悦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灰。
“把窑顶改成拱券形,再开几个出烟孔。另外,黏土要先过筛,筛出的细粉拌水成泥,裹在石灰石上再烧。”
说话间,旁边的老窑工忽然跪地:
“娘娘,老奴年轻时烧过琉璃瓦,您说的‘裹泥’法子,倒像给琉璃胎挂釉……”
“正是这个道理!”
江林悦眼中一亮,扶起老窑工——
“琉璃瓦能经千度高温不化,便是靠胎釉结合。这水泥烧制,也要让黏土均匀包裹石灰石,才能充分反应。”
她从袖中拿出张草图,上面画着改良后的窑炉结构:
“明日按此改建,记住,火候要‘先武后文’,初烧用猛火,待矿石发红再转文火慢煨。”
赵禹接过草图,仔细端详,眼中满是敬佩:
“娘娘果然聪慧过人,老奴这就安排人照此改建。”
江林悦点点头,目光坚定:
“改建完成后,即刻烧制第二窑,我要看看效果。”
第二日傍晚,新窑改建完毕。暮色渐浓时,第二窑开始点火。
江林悦守在窑前,看着松木柴在炉底燃起,橙红的火焰舔着窑壁,将众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月华捧着暖炉凑过来:
“娘娘,您都站了两个时辰了,喝口姜汤暖暖身子吧。”
那姜汤熬得极浓,姜片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入喉时烫得江林悦舌尖发麻,却让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忽然,窑顶的出烟孔冒出几缕白中带青的烟。老窑工猛地站起身:
“是时候了!该减柴火了!”
工匠们立刻用长叉将柴薪抽出,火势渐渐转小,窑内的红光也从刺眼的亮橙转为柔和的暗红。
江林悦盯着窑门缝隙,直到那红光慢慢褪去,才示意开窑。
“吱呀——”
沉重的窑门被推开,一股带着焦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江林悦快步上前,借着灯笼光细看新出的料子:
青灰色的块体表面光滑,敲碎后内里呈细密的瓷状结构,再无半分白芯。
她捡起一块与前日的样品对比,手指拂过断面时,只觉新料质地紧实,竟有玉石般的微凉触感。
“成了!”
赵禹激动得声音发颤,抓起碎块就往嘴里送——
却被江林悦一把拦住:
“侍郎小心!这东西吃不得!”
众人哄笑起来,老窑工抹着眼泪道:
“娘娘,这比老奴烧的琉璃胎还密实!”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萧齐逸遣了内侍来传旨:
“陛下问娘娘,今夜可回宫用膳?尚食局做了您爱吃的蟹粉豆腐。”
江林悦望着窑中堆成小山的水泥块,又看了看工匠们期盼的眼神,对那内侍道:
“回复陛下,本宫今夜留在窑厂,看着首批水泥磨粉。”
春华在旁急道:
“娘娘,可您的凤袍……”
江林悦这才发现,玄色凤袍的下摆已溅上几点灰浆,指尖也沾着细密的粉末。她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接过工匠递来的粗布围裙系上:
“比起修路,衣裳算什么。北疆的路还急等着用呢!”
磨粉的石碾子是从农户家借来的。
江林悦蹲在碾盘边,看着工匠将冷却的水泥块倒入碾槽,石碾转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灰色的粉末随之扬起,在灯笼光下如烟尘般飘散。
她伸手接住一缕粉末,只觉细腻如面粉,却带着矿物特有的冰凉。
“娘娘,这粉子闻着有点怪……”
小太监捂着鼻子开口。
江林悦深吸一口气:
“是啊,这气味混杂着石灰石的清冽与黏土的沉厚,确实不同于寻常尘土,透着一股“新生”的气息——”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是萧齐逸亲自来了,明黄龙袍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英气逼人。
“朕还以为你真要在这守一夜。”
萧齐逸笑着走近。江林悦起身行礼:
“陛下,首批水泥磨粉至关重要,我想亲眼看着。”
萧齐逸看着那石碾和飞扬的粉末,眼中满是赞许。
“你为这修路之事如此用心,朕很是感动。”
说着,他从身后拿出一件披风,轻轻披在江林悦身上:
“莫要着凉了。”
江林悦心头一暖,脸颊微微泛红。随着石碾的转动,水泥粉越积越多,江林悦兴奋开口:
“有了这水泥,北疆的路定能早日修好。”
萧齐逸点点头:
“待路修好,北疆百姓出行便利,商贸往来也会更繁荣。”
直至深夜,首批水泥粉终于磨好。江林悦和萧齐逸相视一笑,首批水泥粉终于装袋。
江林悦看着堆在工棚里的十几个麻袋,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春华连忙扶住她:
“娘娘,您都一天没合眼了……”
话未说完,就见江林悦清醒过来已蹲在麻袋旁,用指甲刮下一点粉子,滴了滴水在上头。
“快看!”
江林悦指着渐渐变稠的水泥浆——
“开始硬化了!”
众人围拢过来,借着灯笼光,果然看见那团灰浆慢慢失去流动性,表面泛起细密的水珠。
老窑工用手指轻戳,惊喜大喊:
“真硬实!跟琉璃釉料凝固时一个样!”
“哈哈哈……”
江林悦看着自己沾满灰浆的手指,忽然大笑起来。成功的甜蜜涌上心头,笑声在寂静的窑厂里传开,惊飞了梁上的夜枭。
江林悦想起白日里张明远送来的奏折,说已按图谱改良了江南的砖窑,试着烧制水泥——
此刻,或许千里之外的江南,也有同样的窑火在燃起,同样的灰粉在飘散。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江林悦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回宫的马车。
车窗外,窑厂的工匠们已开始搬运水泥袋,准备运往试点路段。
江林悦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石碾转动的咯吱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水泥粉的清冽气息——
而在更遥远的地方,似乎已有无数双赤脚,正期待着踏上那平坦坚硬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