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君心难测:帝问三策探深浅
卷首
《大吴会典?圣训》 载:“凡军国大事,帝需亲问策于群臣,辨其言、察其行、考其实,不为虚言惑,不为私情动。问策需及要害:战之害、守之险、行之要,皆需一一核验,方可定夺。”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九,廷议第八日,紫宸殿的梁柱间弥漫着凝重的气息。连日的争论让朝堂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主战派虽气焰稍减,却仍在伺机发难。御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一半是 “请战书”,一半是 “守策疏”,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沉沉的光。檐外的秋雨已停,冷风卷着落叶穿过回廊,像在催促一场关键的对质。
轻出战祸耗民膏,缓战须防懈意生。
三实方能固疆土,严查始可破奸情。
君心自有权衡在,臣志终为社稷宁。
莫叹朝堂争论烈,清风终会扫云明。
辰时八刻的钟声余韵刚在殿梁间散尽,萧桓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那奏折的宣纸边缘已被反复翻阅磨得发毛起卷,边角处留着深浅不一的指痕,“轻战”“急援” 等字被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墨迹晕开的痕迹里藏着连日的斟酌。他指尖在 “轻战” 与 “固守” 的墨迹上轻轻划过,指腹触到经年批阅奏折磨出的薄茧,那茧子在微凉的宣纸上蹭过,带着一种沉缓的力度。
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抬起,萧桓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中群臣,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映得忽明忽暗。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谢渊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个字都像砸在金砖上:“谢卿,连日来你力主缓战,说尽轻出之弊、守战之利。今日朕要听实的 —— 轻出之害究竟藏于何处?缓战之险又该如何提防?守战之要到底该如何落实?你且一一讲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殿中瞬间落针可闻,连檀香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辨。那檀香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浮动,带着甜腻却沉闷的气息,像极了此刻压抑的朝局。
主战派的威远伯李穆下意识挺直腰板,猩红的公侯袍袖在烛火下泛着油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却不知右手早已在袍角下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 —— 他等着看谢渊如何应对这直击要害的三问,心里暗忖 “看你这酸儒今日如何圆场”。
宁远侯赵承侧着身,斜睨着谢渊,眼中满是 “看你如何圆场” 的讥讽,铁甲护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却刻意将握着烽燧残报的手藏在袖中,仿佛那残报能给他底气。
镇刑司太监王瑾缩在鎏金柱后,半张脸隐在柱影里,手中的拂尘因紧张微微颤动,雪白的尘尾扫过袍角,带起细碎的声响。他那三角眼死死盯着谢渊,眼白多过黑瞳的眸子里翻涌着恶意,像盯着猎物的毒蛇,只等对方露出破绽便要扑上去撕咬。
唯有周毅等几位久戍边关的老将,眼中带着掩不住的期待。周毅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旧佩刀,刀鞘上的铜环被磨得发亮,他望着谢渊的背影,浑浊的老眼里藏着焦灼 —— 这三问,不仅是考较谢渊,更是在问边军的生路。
烛火在殿中轻轻晃动,将众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忽长忽短,像一场无声的角力。檀香的气息愈发凝滞,连空气都仿佛被绷紧,只等谢渊开口,便要掀起新的波澜。
谢渊躬身行礼,青袍的下摆在寂静中纹丝不动,粗布衣料与冰冷的金砖地面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殿中沉默的基石。他缓缓抬起头时,声音清亮如钟,穿透殿内凝滞的沉闷,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陛下,轻出之害,首在耗国力于无形,如温水煮蛙,待察觉釜底已焦,再想添柴已回天乏术。”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蓝布封皮的册页,双手捧着徐徐展开。那卷《历代边战损耗册》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带着被反复翻阅的毛边,边角处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深浅不一,有的浓黑如漆,显然是悲愤时所书;有的浅淡发灰,应是深夜研读时所记,每一笔都藏着心血。
“元兴帝征安南时,只因总兵官一句‘一月可平’的妄言便轻启战端,” 谢渊的指尖点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 “耗银三百余万两” 的字样,声音带着难掩的痛心,“半年间耗银三百余万两,粮草五百万石,虽侥幸得胜,却让国库空虚如洗,连太仓储粮都挪用了七成。”
他加重语气,念出民间流传的俗语:“后三年百姓赋税骤增三成,关中流民四起,至今老人们还说‘安南捷报至,家中米缸空’—— 捷报上的墨迹未干,百姓的眼泪已流尽,这便是轻战的代价!”
谢渊抬眼看向李穆,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心底:“永熙帝北征瓦剌,同样因轻战缺后援,五万京营精锐尽数埋骨漠北,连将军的尸骨都找不回。京畿防卫空虚如纸,只得急调南疆军北上,导致安南复叛,前功尽弃,多少将士的血白流了!”
他环视殿中,声音愈发沉重:“如今边军缺甲少粮,新募的士卒拉弓不过三石,连刀都握不稳,甲胄锈蚀得能透光。若强行轻出,胜则粮草耗尽、边军疲敝,十年内再无力守边;败则大同、钦州尽失,敌寇长驱直入,饮马黄河,到时候谁能担这个千古罪责?”
谢渊的声音陡然转厉,像惊雷炸响在殿中:“更可怕的是,有人会借‘轻战’之名中饱私囊!去年宣府监军成国公,借着‘督战’的名义私扣粮草五千石,把冬衣银拿去买小妾,导致守卒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冬里穿着单衣,冻饿而死在烽燧下的就有三十七人!” 他盯着李穆,字字如锥,“回朝后他却奏‘军容整肃’,还得了陛下的赏赐 —— 陛下难道忘了那些冻死在边关的弟兄?忘了他们家属捧着空棺哭嚎的模样?”
这话如重锤狠狠砸在李穆心上,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案几上,“哐当” 一声带倒了砚台,墨汁溅在猩红的袍角上,像泼上了一团黑血。他脸色瞬间涨红如猪肝,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喉间发出压抑的低吼,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能死死攥着袍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缝都在微微颤抖。
“那缓战之险呢?” 萧桓的指尖轻轻叩着御案,龙纹浮雕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每一道鳞纹都像在无声审视。他的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要穿透谢渊的话语,看到更深层的考量。
谢渊的回答愈发沉稳,声音里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陛下,缓战之险不在‘缓’,在防松懈生祸端,非‘不战’之险,是‘忘战’之危。” 他从袖中取出第二卷册页,双手捧起时,能看到纸页边缘因常年翻阅而磨出的毛边。
册页上用蝇头小楷密密匝匝记着边军防守的疏漏,字迹力透纸背,有的墨迹发暗,显然是泪水浸泡过的痕迹:“守战非‘龟缩不出’,是‘慎战待机’,需每日查边报、核粮草、练边卒,一日不可懈怠。” 谢渊的指尖划过 “元兴二十三年” 的记载,声音带着痛心,“那年北疆因缓战期间监军贪酒误事,烽燧值守成了摆样子 —— 守卒在烽燧里赌钱喝得酩酊大醉,连敌骑的烟尘都没察觉。”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语气沉重如铅:“瓦剌趁夜偷袭,一夜之间丢了三座军寨,守将自刎谢罪时,怀里还揣着未写完的血书,说‘愧对朝廷,愧对弟兄’。可那些死去的弟兄呢?他们死在睡梦中,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尸骨至今埋在寨墙下,连名字都没能传回故乡 —— 这便是懈怠的代价。”
谢渊话锋一转,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殿角的王瑾,语气凝重如铁:“更险在内部生乱。有人会借‘缓战’造谣‘朝廷畏敌’,动摇军心;有人会趁机克扣粮草、拖延军备 —— 镇刑司去年就曾借‘缓查’之名,将大同冬衣银两万两挪去填补私库,导致守卒在腊月寒风里穿着单衣,冻毙在哨卡上的就有十一人,他们的尸骨直到开春才被发现,手指还保持着抓挠寨门的姿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需派玄夜卫即刻巡查边镇,凡懈怠值守者、贪墨军饷者,立斩不赦!将首级悬于城门三日,让边军看见朝廷整肃的决心,让宵小之辈闻风丧胆,方能防微杜渐,消除缓战之险!”
王瑾被谢渊的目光扫得浑身发颤,像被冰水浇透。他手中的拂尘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雪白的尘尾沾了灰,显得狼狈不堪。慌忙去捡时,指尖抖得连拂尘杆都握不住,三角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 那些被挪用的冬衣银,他虽未直接经手,却分了三成好处,此刻谢渊的话像在当众念他的罪证。殿中檀香凝滞,连烛火都仿佛在为王瑾的慌乱而摇曳。
“守战之要,又在何处?” 萧桓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许,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谢渊的论述吸引。谢渊掷地有声,字字如金石落地:“在‘三实’:核粮草实数,不虚报浮夸;练边卒实功,不摆花架子;破二寇勾结之实,不被假情报蒙骗。”
他举起核查账册,册页上盖着都察院的朱印:“核粮草需都察院、户部、玄夜卫三司联查,交叉核验。如山西都司报‘存粮十万石’,臣派御史暗查,实则仅六万石,那四万石的虚数,不是被虫蛀,是被层层克扣!需严查追责,堵住贪腐的口子,这是守战的根基。”
“练边卒要去花架子,” 谢渊转向周毅,目光中带着痛惜,“周将军久在边镇,定知大同卫校场每日‘摆阵’给监军看,旗鼓整齐、阵列分明,可新卒拉弓不过三石,射箭连五十步靶都中不了。需按实战标准考核:拉弓五石为合格,百步穿杨为优等,不合格者将领连坐,这才能练出真战力,而非纸上谈兵。” 周毅连连点头,想起那些在战场上因武艺不精而死去的弟兄,眼眶泛红,老泪在眼角打转。
谢渊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惊人的秘密:“破勾结之实,需玄夜卫深入敌境侦查。臣已密令玄夜卫查北元与南越的往来,发现所谓‘南北盟约’是伪造的!镇刑司太监魏忠与南越奸细勾结,用假盟约逼朝廷轻战,他们好趁机倒卖军粮、私吞饷银 —— 这才是他们急着开战的真正原因!”
这话如惊雷炸响,殿中顿时哗然。李穆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案几上,“哐当” 一声带倒了烛台;王瑾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全靠柱支撑着才没倒下,三角眼里满是惊恐。
主战派的几位勋贵还想出声反驳,却被萧桓抬手制止。他看着谢渊条理分明的三策,又看看李穆等人慌乱失措的神色,心中已有了决断。萧桓拿起朱笔,在谢渊的奏折上重重圈注 “再议” 二字,朱砂在泛黄的宣纸上格外醒目。
他抬眼时,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殿中:“谢卿的三策,句句戳在要害。轻出是赌国运,拿边军性命、百姓生计当筹码;缓战是防松懈,需如履薄冰、日日警醒;守战是稳根基,用‘三实’之策筑牢长城 —— 即日起,按‘三实’之策整军!”
萧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玄夜卫即刻出动,查山西都司粮草虚数,查大同卫训练实情,查镇刑司伪造情报案!凡牵涉贪腐、伪造者,无论勋贵宦官,一律拿下,三司会审,绝不姑息!”
李穆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猩红袍袖沾满灰尘;赵承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瑾抖得像筛糠,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谢渊躬身领旨,青袍在晨光中挺得笔直,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 他知道,“三实” 之策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接下来的查案之路必定荆棘丛生,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谢渊躬身领旨时,青袍的褶皱里还沾着殿内的檀香灰。他抬眼望向御案,那 “再议” 二字的朱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朱砂的色泽饱满厚重,一笔一划都透着萧桓的决心 —— 这哪里是 “再议”,分明是 “准行” 的暗语。
萧桓眼中的坚定像炉火,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谢渊望着那双眼,想起方才三问时的锐利、听策时的专注、下旨时的果决,一股暖流从心底漫开,顺着血脉淌遍四肢百骸。这暖流里有欣慰,有踏实,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 他知道,这道旨意背后,是边军弟兄的生路,是万千百姓的安宁。
檐外的冷风卷着枯叶掠过窗棂,发出 “沙沙” 的轻响,带来深秋的寒意。几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飘落在殿阶上,被风推着向前,像在追逐一丝微光。谢渊将奏折紧紧攥在手中,指尖触到自己批注的 “三实” 二字,笔尖划过的刻痕硌着掌心,带着一种踏实的痛感。
片尾
他望着殿外渐亮的天色,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将宫墙的轮廓染成淡淡的金。眼底的光芒比晨光更亮,那是历经博弈后的澄澈,是看到希望后的坚定。这场关乎边军生死、百姓安宁的博弈,从粮饷之争到史论之辩,从守战之策到三问之答,终于在君心所向中,撕开了阴霾的缝隙。
远处传来更夫打五更的梆子声,清脆而沉稳,像在为黎明报时。谢渊挺直脊背,青袍在晨光中舒展,带着历经风雨的坚韧。他知道前路仍有荆棘 —— 勋贵的反扑、镇刑司的阴招、查案的凶险,都还在暗处潜伏。但此刻,他握着那份批着 “再议” 的奏折,望着天边的曙光,心里清楚:破晓已至,只要守住 “三实” 初心,终能等到清风扫尽阴霾的那一天。
殿外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带着新生的暖意,为这场未完的坚守,奏响了希望的序曲。
卷尾
《大吴史?德佑新政》 载:“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九廷议,帝问谢渊守战三策,渊以‘轻出耗国力、缓战生懈怠、守战在三实’对,引史据典,核弊查奸,帝深纳之。即日命三司联查粮草,玄夜卫侦敌情,边军整训按实战标准,朝局始向务实。
论曰:‘君心难测,测于察实;臣策难立,立于利民。谢渊三策,非空谈兵略,是切中时弊的治弊良方。德佑朝能避边战之祸,三策之力也。’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九夜,玄夜卫密捕镇刑司番役三人,供出伪造南越盟约的细节,牵连直指魏忠 —— 查案大网,已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