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吴会典?亲属连坐律》 载:“凡官员贪腐,其‘五服内亲属’若参与分赃、传递消息、藏匿罪证,以‘共犯’论罪。妻弟属‘近姻亲’,若查证合谋,减主犯一等治罪,官员本人‘知情不报’者,降五级调用,永不叙用。勋贵子弟仗势谋私,除追夺赃款外,视情节革去‘世爵俸禄’,重者圈禁宗人府。”
权倾朝野势炎炎,一隙能窥内里贪。
妻弟私肥连罪网,粮商密信锁奸贪。
锋芒暂敛非心服,罪证深藏待法办。
莫道权臣无软肋,天网恢恢岂容宽。
德佑二十九年十月二十,都察院的衙署里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松烟的气息,如山的卷宗堆得几乎没过案几,烛火在卷宗间跳跃,将谢渊清瘦的身影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指尖捻着李穆的亲属名录,羊皮纸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发毛,目光停在 “妻弟周显” 四个字上 —— 那字被朱笔圈了三道,旁边小楷标注的 “恒昌号副掌柜” 字样下,还注着一行小字:“三月前告病离京,去向不明”。
谢渊指尖轻叩案面,案上的《大吴会典?亲属连坐律》正翻开在 “近姻亲合谋” 篇,他眉头微蹙:“李穆行事谨慎,军粮倒卖案处处留痕却独不见他亲自动手,必是借了他人之手。这周显既是内弟又是账房主管,突然‘告病’太蹊跷。”
“大人,玄夜卫查到周显的踪迹了。” 沈炼推门而入时,玄甲片碰撞的轻响打破了沉寂,他肩头还沾着江南的薄雾水汽,将一卷用蜡封好的密报放在案上,“周显根本没回江南老家绍兴府,而是躲在苏州府平江路的‘听涛阁’—— 那处宅院挂在一个布商名下,实则是李穆十年前购置的私产,院墙高筑,暗哨密布。”
沈炼展开一幅手绘的听涛阁布局图,指着后院角落:“更可疑的是,苏州玄夜卫盯梢发现,周显每月初五必会收到一封来自龙州的信,信封上写着‘药材行情’,可拆开的残片里却有‘粮款分润’‘北地交货’等字样。送信人是王林的心腹小太监,每次都乔装成药商,交接后立刻从密道离开。”
谢渊接过密报中的信笺残片,借着烛火细看 —— 那墨迹是龙州特有的烟墨,笔画间的弯钩与恒昌号账册上的笔迹如出一辙。他又抽出裕丰号钱庄的流水账,指着其中一行:“你看,周显名下的账户每月初八都会多出一笔‘龙州商号分红’,数额不多不少,正好是山西军粮亏空的三成 —— 按北元与中间商的分润规矩,这正是经手人的好处费。”
“李穆果然狡猾。” 沈炼冷笑,“他知道朝廷查贪腐先查主官亲信,偏用妻弟这层‘姻亲’关系遮掩,既避了‘亲信合谋’的嫌疑,又能通过内宅枕边风掌控消息。周显离京前,恒昌号的账册突然‘失火’,烧掉的正是三月至九月的流水,显然是在销毁证据。”
谢渊将信笺残片与钱庄流水并排放好,指尖在 “听涛阁” 三个字上重重一点:“玄夜卫在苏州的暗线说,听涛阁后院有处地窖,周显每月都会亲自去一趟。依我看,那里藏的不仅是分赃账册,恐怕还有李穆与龙州土司、甚至北元的往来密信。这周显就是李穆的软肋,抓住他,就能撕开整个军粮案的口子。”
烛火 “噼啪” 一声爆了个灯花,照亮谢渊眼中的锐光:“传信苏州玄夜卫,严密监视听涛阁,切勿打草惊蛇。待拿到周显与王林合谋的实证,咱们就可以在朝堂上给李穆致命一击了。”
沈炼躬身领命,转身时玄甲的寒光掠过卷宗上 “亲属连坐” 的字样,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 这道软肋,终将成为刺穿李穆所有伪装的利刃。
他指尖点在 “听涛阁” 的位置:“玄夜卫能不能拿到周显与王林的合谋证据?”
沈炼递上一卷账册:“苏州府玄夜卫已查到听涛阁的丫鬟供词,说周显常与一个‘王姓公公’密谈,每次谈完都有银箱抬进后院。更重要的是,我们截获了周显写给龙州粮商的信,里面写着‘前批粮款已收,账目暂存听涛阁暗格,待姐夫过目后销毁’,这‘姐夫’指的就是李穆。”
谢渊将信笺与恒昌号的流水并排放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就是李穆的软肋。他自己位高权重,可周显是他妻子唯一的弟弟,若周显被定罪,他妻子必然哭闹不休,宗人府还会以‘治家不严’弹劾他,更何况他本人‘知情分赃’的罪证也跑不了。”
三日后的早朝,晨光斜照进奉天殿,御案上的弹劾奏章堆得像小山,最上面那本 “恒昌号贸易疑点” 的奏章被朱笔批了 “严查” 二字,墨迹未干。御史台的官员们按规制列于东侧,手中的奏章在晨光中泛着微黄,皆直指恒昌号与龙州土司的贸易往来 —— 那贸易账目混乱,却从未见户部核查,显然是有人刻意包庇。
李穆身着威远伯的蟒袍,团龙补子在晨光中闪着暗纹,他立于勋贵班首,左手捻着玉带扣,右手背在身后,脸上挂着惯有的傲慢。往日早朝时他总会与身旁的定国公低语几句,今日却目不斜视,直到听到鸿胪寺官唱 “都察院左都御史谢渊出列”,他的指尖才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陛下,” 谢渊手持玄夜卫的密报,青袍在晨光中更显挺拔,他躬身行礼时袍角扫过金砖地,发出轻响,“玄夜卫查明,恒昌号副掌柜周显,系威远伯李穆妻弟,自军粮倒卖案发前三月便掌管账目。此人未按规制报备离京,却私赴苏州听涛阁,与王林亲信密会。”
他展开密报中的信笺残片,举过头顶:“臣已拿到周显与龙州粮商的密信,上面写着‘前批粮款分润五千两,需姐夫过目后入裕丰号’,此‘姐夫’非威远伯莫属。周显名下的裕丰号账户,每月初五必有一笔‘龙州分红’,数额与山西军粮亏空的三成分润分毫不差,笔迹与恒昌号账册一致。”
李穆立刻出列,袍角扫过阶前的白玉栏杆,带起一阵微风:“陛下明鉴!谢御史血口喷人!” 他声音陡然拔高,试图掩盖心虚,“周显虽为内弟,却已于三年前分家另过,恒昌号的账目自有掌柜负责,他不过是挂名副掌柜!所谓‘密信’不过是商贾间的寻常通信,‘姐夫’二字或是乡俗称呼,怎能作为罪证?”
他说着,眼角余光扫向户部尚书李嵩,那眼神带着催促。李嵩会意,连忙出列,朝服上的仙鹤补子因急步而晃动:“陛下,周显是周显,威远伯是威远伯!《大吴会典》虽有‘亲属连坐’,却需‘确证合谋’,岂能因姻亲关系就牵强附会?谢御史这是借查案之名,行打击勋贵之实,动摇朝堂根基啊!”
殿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几位与李穆交好的勋贵纷纷点头,目光中带着对谢渊的不满。
谢渊却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裕丰号的流水账册,账册在晨光中哗啦啦展开,声音清脆:“李尚书说‘无关’,敢问周显账户上每月初五的五千两‘分红’,为何与恒昌号‘药材款’的支出数额分毫不差?龙州粮商的收条上,盖着恒昌号的骑缝章,章印编号与李穆府中私章完全一致,这也是‘寻常通信’?”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刀扫过李穆:“威远伯说周显‘挂名副掌柜’,可苏州玄夜卫查到,恒昌号的每笔大额支出都需周显签字,三月前销毁的账册残片上,正是他的笔迹!若真不知情,为何要将周显藏在听涛阁 —— 那处宅院的地契就在您府中账房,难道也是‘巧合’?”
谢渊的声音朗朗,每个字都砸在金砖地上,掷地有声:“更重要的是,玄夜卫截获的龙州密信中,有王林亲写的‘周郎转呈姐夫’字样,这‘姐夫’若非威远伯,难道是李尚书不成?”
这话让李嵩顿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李穆的额头渗出冷汗,浸湿了衬里的绢衫,他强撑着反驳:“谢御史巧舌如簧!地契是布商所赠,密信是伪造的,你…… 你这是栽赃陷害!”
“栽赃?” 谢渊从卷宗中抽出听涛阁的暗哨供词,“苏州府的更夫亲眼见王林的心腹小太监从听涛阁密道进出,供词在此;裕丰号掌柜已在诏狱招认,周显的‘分红’皆由威远伯府的管家送来,人证在此。敢问威远伯,这些也是‘栽赃’?”
晨光透过殿门,将谢渊手中的证据照得透亮,李穆看着那些层层叠叠的证据,忽然发现自己的辩解在铁证面前如此苍白,指尖的玉带扣被捻得发热,却再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殿中的窃窃私语变成了无声的注视,连往日依附他的勋贵都纷纷侧目,仿佛在看一个将倾的危楼。
御座上的萧桓看着这一幕,指尖轻轻叩击御案,目光落在李穆慌乱的脸上 —— 他知道,谢渊已精准击中了李穆的软肋,这场朝堂交锋,胜负已分。
御座上的萧桓接过密信与账册,指尖划过 “姐夫过目” 四字,目光如刀般射向李穆:“威远伯,你妻弟与王林合谋倒卖军粮,你敢说毫不知情?恒昌号是你的商号,周显是你的妻弟,赃款流入你的私产,这三层关系,你如何解释?”
李穆的额头渗出冷汗,膝盖微微发颤:“陛下,臣…… 臣确知周显在恒昌号任职,却不知他私通龙州粮商!是臣治家不严,臣愿领‘失察’之罪,恳请陛下严查周显,还臣清白!” 他刻意将自己摘出 “合谋” 之外,只认 “失察”,试图减轻罪责。
谢渊步步紧逼:“陛下,周显的听涛阁暗格中,还藏有‘龙州粮商密信’二十封,其中一封写着‘冬衣倒卖分润三千两,已按姐夫之意存入汇通钱庄’,与大同冬衣案的亏空完全吻合。李穆不仅知情,更是主谋!”
这话如惊雷落地,勋贵班中一片哗然。定国公徐昌想为李穆开脱,刚要开口,却被萧桓冷冷打断:“定国公想说什么?是想说军粮倒卖与冬衣克扣都是周显一人所为,威远伯全不知情吗?”
徐昌顿时语塞,讪讪退回班中。
萧桓将密信掷在李穆面前,纸页散落一地:“李穆,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周显一个副掌柜,敢动用三万石军粮?敢伪造户部印信?没有你的默许与撑腰,他有这胆子?”
他转向谢渊:“谢御史,周显现在何处?”
“回陛下,玄夜卫已将听涛阁团团围住,周显插翅难飞。” 谢渊躬身道,“臣恳请陛下下旨,提审周显,搜查听涛阁暗格,取出全部账册!”
李穆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最清楚暗格里的账册不仅有军粮、冬衣的分赃记录,还有他与魏王萧烈的往来密信 —— 若这些被搜出,便是 “结党营私” 的死罪。他再也维持不住傲慢,“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饶命!臣…… 臣确实对周显的勾当有所耳闻,却因内子求情而未深究,臣罪该万死!”
萧桓看着他从嚣张到恐慌的转变,心中早已了然:“你既知‘罪该万死’,就该明白国法无情。即日起,革去你威远伯世爵俸禄,暂留府中待查,不得与外界通信!玄夜卫,即刻封锁威远伯府,严查出入人等!”
李穆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玄夜卫亲卫接管府门,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周显是他的软肋,而谢渊精准地击中了这处软肋,只要周显开口,他所有的伪装都将崩塌。
退朝后,都察院衙署里,谢渊对着周显的供词草稿沉思。沈炼匆匆进来,递上一份密报:“大人,李穆府中传来消息,他昨夜将一箱书信烧毁,灰烬中发现‘龙州’‘分润’字样。看来他是怕周显招供,想销毁证据。”
谢渊点头:“他越慌,越说明账册里有更重要的秘密。玄夜卫提审周显时,要着重问他‘姐夫过目’的账册具体内容,尤其是与魏王的往来。”
沈炼迟疑道:“大人,李穆毕竟是勋贵,若真牵扯出魏王,恐动摇国本。”
谢渊目光坚定:“国法面前,无分勋贵亲王。若因怕动摇国本就放任贪腐,那北疆的白骨、边军的血泪,又该向谁诉说?”
三日后,玄夜卫的提审供词送到御前。周显在铁证面前心理防线崩溃,供认所有分赃都经李穆默许,冬衣倒卖、军粮私贩的账目都由李穆亲自审定,甚至龙州土司的联络也是李穆授意。供词末尾,他还交代了听涛阁暗格中藏有 “魏王托恒昌号采买军械” 的记录。
萧桓看着供词,手指紧紧攥住御座扶手:“李穆果然还勾结了魏王!” 他转向李德全,“传旨,将周显打入诏狱,听候三法司会审;李穆暂革爵位,软禁府中,待账册到齐后一并定罪!”
消息传到威远伯府,李穆正对着满桌的账本发呆。当他得知周显已招供,暗格中的账册也被玄夜卫起获时,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碎片溅起的茶水打湿了他的蟒袍。
“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怒吼着,却掩不住声音里的恐惧。他知道,自己最忌惮的事还是发生了 —— 妻弟的软弱,成了刺穿他所有伪装的利刃。
管家匆匆进来,脸色惨白:“老爷,玄夜卫在府中搜出了龙州送来的药材,里面藏着土司的密信,说…… 说愿意指证您主谋……”
李穆眼前一黑,瘫坐在椅子上。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软肋已被谢渊牢牢抓住,再嚣张下去只会加速灭亡,唯有暂敛锋芒,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此后几日,恒昌号的铺面纷纷歇业,李穆府中的宾客绝迹,连往日依附他的勋贵也避之不及。朝堂上,李嵩等人再不敢为他辩解,御史们的弹劾奏章也少了阻力。谢渊趁机奏请陛下,命三法司联合审查周显供词,同时催促龙州知府配合搜查账册,南疆的追查之路豁然开朗。
御书房里,萧桓看着谢渊呈上的《军粮案进度表》,上面李穆的名字已被红笔圈注 “待审”。他对李德全道:“谢御史果然没看错,李穆的软肋一破,他就像被抽了筋的老虎,再凶不起来了。”
李德全笑道:“还是陛下圣明,给了谢御史尚方宝剑,才能这么快击中要害。”
萧桓摇头:“是律法的锋芒,让奸佞无所遁形。”
片尾
都察院的烛火彻夜未熄,谢渊将周显的供词与龙州密信逐一比对,确认了李穆主谋的铁证。他知道,李穆暂敛锋芒只是权宜之计,暗格里的账册才是真正的杀招。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到龙州土司处的完整账册,让这场牵动朝野的贪腐案,在律法的阳光下彻底清算。
窗外的月光洒在案上,照亮了 “龙州” 二字,谢渊的目光望向南方,那里不仅有等待起获的账册,更有边军将士期盼的公道。
卷尾
《大吴史?德佑实录》 载:“二十九年十月廿五,谢渊奏获李穆妻弟周显供词,证李穆默许冬衣、军粮倒卖,分赃数万两。帝怒,革李穆世爵,软禁府中;周显入诏狱,三法司会审。勋贵自此收敛气焰,不敢再阻查案。
论曰:‘贪者多有软肋,或为亲情,或为财利。谢渊善察人心,以周显为突破口,一击而中李穆要害,非独赖智谋,更因律法严明,使奸佞无可遁形。软肋者,非天定之隙,实乃心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