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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

北元太师也先乘大同卫鏖战之疲,悉起漠南铁骑三万,卷甲疾驰袭偏关。偏关为山西镇外藩,东控雁门,西扼宁武,素有‘铁壁’之称,然是时守兵仅千余,粮饷积欠半年,仓廪空虚,士兵日食半饼;弓矢多朽坏不堪用,甲胄十有九缺。

十月三十日黎明,北元以投石机破南城垣三丈,铁骑蜂拥而入。游击将军孙谦率亲卫巷战,身被七创,力竭殉国;千总周平守粮仓,矢尽后持矛杀三敌,身中数创而亡;把总刘达燃烽火台告警,被乱骑踏死。城破之日,军民殉国者逾两千,尸积街巷,雪血交融。

史称‘偏关之破,非独北元兵锋之锐,实因边饷克扣日久,守兵冻饿无战力;朝堂之上,勋贵庇贪吏,文书压搁不发,援兵迁延不至。故城破之责,非在疆场之将,而在庙堂之私也’。”

烽烟裂地接寒云,偏关残旗泣血痕。

三将身死弓犹折,千军冻毙饷未闻。

朝堂犹议谁当罪,边驿空传急奏文。

不是胡尘能破城,只因朱门藏垢氛。

十月三十,朔风卷着雪粒如刀割般抽打在偏关的断墙上。北元太师也先的狼旗已插上城头,青黑色的旗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嵌着未干血迹的城砖。游击将军孙谦的尸体仍靠在垛口上,脊背挺得笔直,右手紧握的环首刀卡在北元骑兵的锁骨间,喉咙上的刀痕深可见骨,凝固的血痂在风雪中泛着乌光 —— 他是昨夜巷战中为掩护百姓撤退,被三名骑兵合围斩杀的。

千总周平倒在粮仓旁,胸口插着半截断矛,矛杆上还缠着他的战袍碎片。粮囤里只剩三袋发霉的杂粮,米粒混着沙土结成硬块,墙角堆着二十具冻饿而死的士兵尸体,他们蜷缩的姿态里凝着死前的绝望,嘴唇冻裂的缝隙中残留着未化的雪粒,仿佛还在无声地渴求一口热粮。

把总刘达的尸体被战马踏得模糊,他死前点燃的烽火台只烧了半个时辰,浓烟就被暴雪压下去,灰烬在雪地里积成黑褐色的斑块。城根下的积雪被血浸透,冻成暗红的冰壳,踩上去发出 “咯吱” 的脆响,那是两千军民殉国的悲歌在寒风中低吟。

“快!蘸血写!” 幸存的小兵王二狗用冻裂的手指抠开怀中的麻纸,指尖的裂口渗出血珠,在纸上晕开细小的红痕。他颤抖着写下 “偏关已破” 四字,血珠滴在纸上迅速冻成暗红的冰粒,墨迹被寒风刮得微微发皱。

身旁的驿卒正拼命给驿马裹防寒的毡布,马鼻喷出的白气中混着血丝 —— 这匹驿马已连续奔袭两日,马蹄铁都磨出了火星,鞍鞯上的皮革冻得发硬,一碰就掉碎屑。王二狗忽然想起三日前孙谦将军亲手交给他的求救信,信中 “粮尽矢绝,士兵日食半饼” 的字迹还历历在目,可那封信至今滞留在雁门关驿站,被驿丞以 “雪大难行” 压着未发。

“驾!” 驿卒猛地一扬马鞭,驿马忍着伤痛发出一声嘶鸣,载着染血的急报冲入风雪。王二狗望着远去的马蹄印被风雪迅速填平,忽然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冻硬的城砖上,泪水混着血水在脸上结成薄冰 —— 他知道,这封信是偏关最后的希望。

十一月初一清晨,通政司参议捧着染血的急报冲进紫宸殿时,靴底的雪水在金砖上拖出蜿蜒的痕迹。殿外的风雪正扑打着窗棂,发出 “呜呜” 的声响,与他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萧桓正伏案批阅户部粮饷册,朱笔在 “山西镇秋饷已足额发放” 的字样上悬着未干。

“陛下!偏关破了!” 参议的声音带着哭腔,急报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御案上。萧桓指尖触到麻纸粗糙的纹理,“三将战死”“军民殉国两千余” 的血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猛地缩回手。案上的鎏金镇纸压着户部的账册,墨迹工整的 “发放无误” 与血书的惨烈形成刺目的对比。

萧桓抬头望着阶下群臣,殿内的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他眼底的寒意。“偏关有‘铁壁’之称,是山西镇屏障,”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驻兵千余,粮草按理说充足,怎么会一日就破?” 话音未落,殿外的风雪又紧了几分,仿佛在应和这沉重的质问。

李嵩率先出列,锦袍下摆扫过案上的粮册,带起一阵细微的纸响。他垂着眼睑,刻意避开御案上的血书,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陛下息怒,偏关孤悬塞外,与太原相距千里,本就是易攻难守之地。北元来犯三万铁骑,守兵仅千余,众寡悬殊之下城破,实属无奈。”

眼角偷瞄到张懋微微颔首,他又补充道:“据户部账册记载,山西镇秋饷已于九月十五发放,银三万两、粮五千石,皆有驿站回执为证。断无缺饷之理,定是守将调度失当,未能妥为分发粮草,才致士兵冻饿。” 说罢,他将一本厚厚的账册捧起,封皮上的 “山西镇饷银流水” 字样格外醒目。

站在文臣列中的山西籍御史刚想开口,就被李嵩投来的冷光逼退。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爆裂的轻响,将这份推诿衬得愈发刺耳。

岳峰从武将列中走出,甲胄上的霜花簌簌掉落,玄夜卫密报在他手中微微发颤。他跨前一步,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冰冷如刀:“陛下!玄夜卫缇骑从偏关逃兵处得知,孙谦上月连发三封急报,皆被山西巡抚李彬压搁!”

他展开密报,上面 “弓矢朽坏不堪用,士兵冻毙日增,秋饷分毫未到” 的字迹力透纸背,“李彬是李大人的远房侄孙,这绝非巧合!” 岳峰猛地抬头,目光直射李嵩,“若粮饷真已发放,为何士兵要日食半饼?为何粮仓只剩发霉杂粮?为何二十名士兵冻饿而死?”

一连串的质问让殿内鸦雀无声,李嵩的脸色由白转青,手指紧紧攥着袍角,指节泛白。岳峰将密报高举过顶,雪水从甲胄滴落,在金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请陛下彻查李彬,还偏关殉国将士一个公道!”

张懋踏前一步,朱漆朝靴踩在金砖上发出闷响,打断了岳峰的话。“岳都督休要血口喷人!” 他袍袖一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李彬乃癸酉科进士,历任三州知府,清誉在外,岂会克扣边饷?”

他转向萧桓,躬身道:“逃兵之言不足为信,恐是战败畏罪,故意构陷上官!偏关之失,实因孙谦不善用兵,临阵调度无方,与饷银何干?” 身后的勋贵们纷纷附和,“当斩逃兵以正视听”“严惩守将家属以儆效尤” 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张密网要将真相罩住。

英国公府的老臣颤巍巍出列:“陛下,京营兵权不可轻授,岳都督急于查案,恐别有用心。” 话音刚落,又有数名勋贵附议,殿内瞬间分成两派,争论声盖过了风雪声。

谢渊捧着风宪司账册上前,册页翻动间露出密密麻麻的记录。他走到殿中,将账册摊在御案旁,声音沉稳如石:“陛下,风宪司查得山西镇秋饷账目有伪。户部称‘发放银三万两’,然实际到偏关的不足一万,余者被李彬以‘运输损耗’‘仓储费’名义克扣。”

他指着账册上的朱批:“其中五千两存入李嵩门生开设的‘恒通钱庄’,流水记录与李嵩批文笔迹隐隐相合。” 谢渊又呈上驿站回执副本,“孙谦急报被压三日,正是怕此事败露,李彬在太原的亲信已供认不讳。”

账册上的墨迹与血书的惨状相互印证,殿内的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脸色惨白的李嵩身上。

李嵩脸色瞬间惨白,却猛地叩首在地,额头撞得金砖 “咚” 一声响:“陛下!谢渊与岳峰勾结伪造账目!偏关距太原千里,山路崎岖,运输损耗三成实属常情,何来克扣?”

他抬眼时眼中含泪,声音带着哭腔:“当务之急是派援兵守宁武关,宁武关若破,山西全省危矣!若再纠缠旧账,延误了军情,臣万死难辞其咎!” 说罢,他膝行几步,死死盯着御案上的急报,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请陛下先定援兵,再查旧案!” 李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试图将话题从账册上移开。

萧桓望着御案上的急报与账册,一边是血写的 “殉国” 二字,一边是墨迹工整的 “损耗” 记录,眉心拧成了疙瘩。他想起大同卫的惨状,周毅血书上 “冻毙十五人” 的字迹与眼前的 “二十具冻饿尸体” 重叠在一起,心口阵阵发紧。

眼角的余光瞥见张懋腰间玉带 —— 那是英国公府世代相传的信物,玉带的蟠龙纹在烛火下闪着冷光,背后牵连着京营半数将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疲惫:“岳峰,你觉得该如何?”

岳峰叩首:“臣请调京营一万、蓟辽边军五千驰援宁武关,同时风宪司彻查李彬与秋饷案!”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十一月初二夜,李嵩府邸书房灯火通明,银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室内的寒意。李嵩捏着李彬的密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风宪司缇骑已到太原,速将账册烧毁,让管账书吏‘畏罪自缢’!切记要做得干净,不留痕迹!”

心腹刚走,张懋推门而入,手中宁武关急报还带着寒气,他将信纸拍在案上:“北元已攻城,守将说最多撑五日。” 李嵩冷笑一声,给自己斟了杯酒:“兵部尚书是我的门生,会商时拖他三日,宁武关若破,责任尽推岳峰便可。”

两人举杯,酒液在杯中晃荡,映出窗外沉沉夜色。偏关的血还未干,城砖上的血迹刚冻成冰,朝堂的算计已暗流汹涌,在风雪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边关的希望越收越紧。

十一月初二夜,李嵩府邸书房灯火通明,银炭在鎏金炭盆里烧得噼啪作响,火星溅在盆底的青砖上,转瞬熄灭。李嵩捏着李彬的密信,信纸边缘被指腹攥得起了毛边,他盯着 “缇骑已封粮库” 的字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速去告诉李彬,把账册全烧了,灰烬要拌进灶灰里!让管账书吏‘自缢’前留封认罪书,就说他私吞饷银畏罪自尽 —— 切记,要让他家人看着,半个字都不许往外漏!”

心腹领命退下时,靴底擦过门槛的轻响刚落,张懋已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他将宁武关急报拍在紫檀案上,纸页上 “南城垣塌三丈” 的墨迹被烛火映得发暗:“北元的投石机日夜不停,守将说最多撑五日。”

李嵩冷笑一声,提起锡酒壶给两人斟酒,鎏金酒杯里的烧酒晃出细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撑不过五日才好。” 他呷了口酒,酒液滑过喉咙时发出轻响,眼底却没有半分暖意,“兵部尚书是我的门生,明日会商就说‘京营需守京师,最多抽五千’,再寻个‘粮草未备’的由头拖两日。等宁武关真破了,就奏报‘岳峰执意彻查旧案,延误援兵’,陛下再震怒,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张懋用指节叩着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在给边关的倒计时敲着节拍:“岳峰那厮怕是已经察觉,今日在朝堂上盯着你的眼神,恨不得生吞活剥。” 他拿起酒杯,酒液里映出窗外沉沉的夜色,“不过他手里没实据,李彬只要把嘴闭紧,风宪司查不出什么。”

“查出来又如何?” 李嵩放下酒杯,杯底与案面碰撞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英国公府的门生遍布山西,真要掀翻了李彬,多少人要跟着陪葬?陛下不会不掂量。” 他望着窗外被风雪压弯的竹枝,忽然低笑一声,“偏关城砖缝里的血刚冻成冰碴,踩上去‘咯吱’响的声音,此刻倒成了咱们计成的吉兆。”

张懋的手指在杯沿摩挲,忽然想起白日朝堂上岳峰甲胄上的霜花,那霜花融化的水痕在金砖上积成小洼,像极了边关士兵冻裂的伤口。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烧酒的辛辣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 —— 这杯酒,是用两千军民的性命温的,可他与李嵩,早已喝惯了这样的酒。

窗外的风雪卷着呜咽声撞在窗棂上,像极了偏关军民最后的哭嚎,却被这暖阁里的酒香与算计彻底淹没。案上的宁武关急报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哀求,而这暗室中的两人,正借着风雪的掩护,将边关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绞进他们织就的网里,越收越紧,直到窒息。

片尾

《大吴史?德佑本纪》 载:“北元破偏关,杀游击孙谦、千总周平、把总刘达,军民殉国者两千余。急报至京师,帝震怒,然李嵩、张懋以‘守将轻敌’‘援兵难调’为由,阻彻查粮饷案。李彬焚账册、杀书吏,事遂寝。

援兵迁延至十一月初七方启程,比原定迟四日。宁武关南城垣被破,守兵伤亡过半。史称‘偏关之失,显边备废弛之深;朝堂之应,露官官相护之弊。北元乘势南下,山西震动,皆因粮饷久亏而援兵迟滞,非独外敌之强也’。”

卷尾

《大吴史?论》 曰:“偏关者,山西之咽喉也,古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今却一日而破,非险不足恃,实兵不足用也。兵何以不足用?因饷不足食,矢不足穿,寒无衣,饥无粮。饷何以不足?因李彬之贪,借‘损耗’之名侵吞;李嵩之庇,以‘调度’之辞遮掩;张懋之阻,恃‘勋贵’之势护短。

三将战死,非死于北元之刃,死于朝堂之贪;偏关失陷,非破于胡骑之勇,破于官官之私。急报压搁,非驿路之远,乃私心之近;援兵迟滞,非风雪之阻,乃算计之深。萧桓知边军之苦,却惮勋贵之权;岳峰欲救边关之危,却困文牍之绊;谢渊欲查贪腐之实,却遇焚证之绝。

此役之后,北元知大吴朝堂之隙,连年南侵;边将知粮饷之不可恃,战心日衰。故曰:偏关之烽烟,非北狄点燃,乃朝堂之腐火也;朝野之震动,非外敌之威,乃民心之渐离也。国之亡,往往非亡于外患,而亡于内蠹,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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