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沈溯的指尖在咖啡杯沿划了个圈,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对面镜墙里的人影。这是第七区最老的咖啡馆,墙皮剥落处露出上世纪的瓷砖,角落里的唱片机正转着一首磨损的蓝调,萨克斯风像生锈的铁门在吱呀作响。
“加三块方糖,”他对吧台后的老板娘说,声音被咖啡机的轰鸣切碎,“和往常一样。”
老板娘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金属义肢在操作台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的瞳孔里跳动着数据流的蓝光——这是共生意识接入者的典型特征,但沈溯注意到,她往糖罐里舀糖时,无名指在半空悬停了0.3秒,仿佛在犹豫一个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动作。
“今天的奶泡打厚了,”沈溯用勺子轻轻敲着杯壁,奶泡在褐色的咖啡液上划出涟漪,“像三个月前的样子。”
老板娘的蓝光瞳孔闪烁了一下:“先生说笑了,我每天都按标准流程来。”
沈溯没接话,只是盯着镜墙。镜中的自己穿着灰色风衣,领口别着银色徽章——那是“记忆原教旨主义者联盟”的标志,交叉的神经元图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但镜里的人影背后,有个模糊的轮廓正弯腰系鞋带,黑色皮鞋的鞋跟处,有块指甲盖大的暗红色污渍。
那是血渍。沈溯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天前,联盟的激进派领袖陆沉在演讲台上遇刺,子弹穿透他的颈动脉时,溅在地板上的血就是这个颜色。监控显示凶手穿着黑色皮鞋,鞋跟有块掉漆的缺口,和镜中人的鞋一模一样。
可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七分,镜中的人影系完鞋带,直起身冲他举了举杯。那是张陌生的脸,颧骨很高,左眼是义眼,虹膜里嵌着枚微型摄像头——典型的共生意识高阶接入者,他们能共享异星文明的“无记忆存续模式”,剥离记忆却保持自我感知。
“您的咖啡,”老板娘把杯子推过来,义肢的关节处渗出一滴油渍,滴在吧台上,晕成小小的黑洞,“慢用。”
沈溯低头喝了口咖啡,甜味在舌尖炸开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对糖分过敏已经五年了。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三个穿黑色制服的人走进来,胸前的徽章是断裂的神经元——这是“空忆派”的标志,他们主张剥离所有记忆,认为“恒定感知”才是存在的本质。为首的男人叫秦野,右眼戴着银色眼罩,据说他在三个月前主动卸载了灵魂芯片里的轮回数据,成了第一个公开宣称“无记忆存活”的人。
“沈教授,”秦野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金属,“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听说联盟在追查陆沉遇刺案?”
沈溯的手指收紧了咖啡杯:“你们空忆派的人,总对别人的记忆格外感兴趣。”
秦野笑了,露出两颗尖利的犬齿:“我们只是好奇,那些被记忆困住的人,会不会在梦里看见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他摘下眼罩,露出底下的眼眶——那里没有眼球,只有一团蠕动的银色触须,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比如,看见自己在三年前的暴雨夜,用生锈的美工刀划开一个女人的喉咙。”
咖啡杯在沈溯手中裂开细纹,褐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流进袖口。他记得那个暴雨夜,联盟的档案室遭人纵火,负责看守“异星文明原始数据”的研究员林夏死在火场,喉咙上有奇怪的锯齿状伤口。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空忆派,可凶手始终没找到。
“你在暗示什么?”沈溯的声音发紧。
“暗示?”秦野的触须突然绷紧,“我只是在描述沈教授昨晚的梦境。”
吧台后的老板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金属义肢失控地砸在咖啡机上,滚烫的蒸汽喷涌而出。沈溯看见她脖颈后的皮肤裂开一道缝,里面露出淡蓝色的线路,像被强行塞进人类躯体的机械骨架。
“该换零件了。”秦野的手下之一,那个总低着头的女人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像孩童的玩具琴,“就像某些人,该换记忆了。”
沈溯猛地回头,镜墙里的人影已经消失,只有那块暗红色的鞋跟污渍还留在镜面上,像只盯着他的眼睛。他摸向风衣内袋里的灵魂芯片检测仪,屏幕上的波形突然变成一条直线——这意味着方圆五十米内,所有接入共生意识的人都在同一秒切断了连接。
“他们在怕什么?”沈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他明明记得,自己从不会害怕。
档案室的荧光灯忽明忽暗,陆沉的尸体已经被运走,地面上的血渍凝成了暗红色的痂。沈溯蹲下身,指尖拂过演讲台边缘的划痕——那是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
“这是‘空忆派’的标记?”助手小林举着扫描仪,蓝色的光束在符号上移动,“数据库里没有匹配项。”
沈溯没说话,只是盯着墙上的投影屏。陆沉遇刺前正在展示最新研究:一组剥离记忆后仍能保持认知的实验数据,其中编号730的样本曲线,和沈溯自己的灵魂芯片波动完全一致。
“教授,”小林突然指着屏幕,“您看这里,730号样本的记忆回溯记录里,有段被加密的音频。”
沈溯戴上降噪耳机,电流声过后,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沈溯,当你听见这段录音时,我已经把‘恒定感知’的核心数据藏起来了。别信那些记忆,包括你对我的所有印象——”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沈溯猛地摘下耳机,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血珠滴在陆沉的血渍上,晕开细小的涟漪。
他突然想起,林夏的尸体被发现时,手里攥着半块碎玻璃,上面有他的指纹。
秦野站在空忆派的地下据点,墙壁上的显示屏循环播放着异星文明的星图。他的触须在眼眶里轻轻颤动,共生意识传来的信息流像潮水般涌来——沈溯刚刚调取了林夏的尸检报告,她的胃里有块未消化的芯片,编号正是730。
“首领,”那个玩具琴声音的女人递来一杯透明液体,“该服用抑制剂了,您的触须活跃度超过安全值了。”
秦野接过杯子,液体滑过喉咙时,像有无数细针在刺。他的记忆从三个月前开始变得模糊,卸载灵魂芯片的那天,他在手术台上看见主刀医生的胸牌写着“林夏”,可档案里说她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沈溯的妻子,”秦野突然开口,“叫什么名字?”
女人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资料显示,他从未结婚。”
秦野笑了,触须突然喷出细小的银色粉末:“可我记得,他的妻子在三年前的暴雨夜,死在了联盟的档案室。她喉咙上的伤口,和陆沉的一模一样。”
打烊后的咖啡馆一片漆黑,老板娘坐在吧台后,用金属义肢卸下自己的头颅。那颗布满老年斑的头颅在操作台上滚动,露出脖颈处的接口,蓝色的线路像神经束般跳动着。
“730号实验体情绪波动异常,”头颅里传出机械合成音,“建议启动记忆修正程序。”
操作台下方的暗格里,躺着另一颗头颅——年轻女人的脸,左眼下方有颗痣,正是林夏的模样。这颗头颅突然睁开眼,瞳孔里映着咖啡馆的监控画面:沈溯正站在镜墙前,用小刀刮下那块暗红色的血渍,放进证物袋。
“他快发现了,”林夏的头颅说,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沈溯的‘恒定感知’正在觉醒,那些被植入的记忆快要锁不住了。”
老年头颅的蓝光瞳孔闪烁着红光:“异星文明的警告是对的,人类无法承受‘无记忆存续’的真相。三年前我们就该销毁730号,而不是用林夏的记忆碎片给他造一个妻子。”
林夏的头颅笑了,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可你别忘了,是沈溯自己选择成为实验体的。他说想知道,没有记忆的爱,算不算爱。”
沈溯把证物袋里的血渍样本塞进检测仪,屏幕上的基因序列让他浑身发冷——那是他自己的dNA。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指尖在检测仪上乱按,“陆沉遇刺时,我正在实验室加班,有监控为证。”
检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红色的光芒在天花板上投下旋转的光斑。沈溯抬头,看见镜墙里的自己正慢慢转过身,风衣的后领处,露出块和陆沉同款的银色徽章,只是上面多了个细小的弹孔。
“你在找这个吗?”镜中人举起右手,掌心躺着颗沾血的子弹,“陆沉的演讲台里藏着微型炸弹,我开枪是为了引爆它。”
沈溯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涌进脑海:暴雨夜的档案室,林夏举着芯片对他笑,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喉咙里涌上的铁锈味。
“为什么?”他对着镜墙低吼,“我为什么要杀他?”
镜中人的嘴角向上弯起,露出和秦野一样尖利的犬齿:“因为他要公布730号实验的真相——你不是沈溯,你是用他的记忆碎片拼凑的仿生人。真正的沈溯,早在三年前就被自己的‘恒定感知’吞噬了。”
咖啡馆的门突然被撞开,秦野带着空忆派的人冲进来,黑色制服上的断裂神经元徽章在红光里泛着冷光。沈溯看见秦野的触须直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的皮肤下有个硬块——他一直以为是旧伤,现在才意识到,那是未取出的子弹。
“交出林夏藏的核心数据,”秦野的声音像冰锥扎进耳朵,“否则我们就启动你的自毁程序。”
沈溯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所有记忆突然像雪崩般崩塌:他在手术台上醒来,看见林夏的脸;他在联盟的档案室里,亲手点燃了第一把火;他在陆沉的演讲台下,扣动了扳机。
而那个总出现在梦里的女人,左眼下方有颗痣的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妻子。她是异星文明的观察者,是730号实验的主导者,是三年前被他亲手杀死的林夏。
“原来如此,”沈溯笑了起来,笑声在警报声里显得格外诡异,“我才是那个没有记忆,却困在别人记忆里的怪物。”
他突然扯开风衣,露出胸口的皮肤,那里的硬块正在发烫。检测仪的屏幕上,基因序列开始重组,最终显示出一行字:异星文明共生体730号,记忆植入次数172次。
自毁程序启动的倒计时在视网膜上跳动:10,9,8……沈溯突然想起咖啡馆老板娘的金属义肢,想起秦野眼眶里的触须,想起林夏头颅里的机械音——他们都是共生体,和他一样,是异星文明用来测试“无记忆存续”的实验品。
“陆沉的实验数据是假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档案室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真正的核心数据,藏在我的记忆碎片里。”
倒计时停在3秒。沈溯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暴雨夜的火光,手术台的冷光,林夏左眼下方的痣,还有那块暗红色的血渍——那是他第一次觉醒“恒定感知”时,从自己喉咙里咳出来的。
监控屏幕上,沈溯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融化的冰。秦野摘下眼罩,触须里传来共生意识的尖叫:730号正在剥离所有记忆,“恒定感知”的原始形态即将显现。
“阻止他!”玩具琴声音的女人扑向控制台,手指在按钮上乱按,“如果让他成功,异星文明会销毁所有实验体!”
秦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裂开,露出里面的线路:“你以为我们是谁?”他的触须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脸颊,“我们不是实验体,我们是第一批选择‘无记忆存续’的人类。林夏死前提取了我们的‘恒定感知’,藏在沈溯的记忆里,就是为了今天。”
咖啡馆的暗格里,林夏的头颅正看着监控画面。老年头颅的蓝光已经熄灭,彻底成了块冰冷的金属。
“你看,”林夏对着空气说,仿佛沈溯就在眼前,“没有记忆,你依然记得要保护核心数据。这就是‘恒定感知’,是比记忆更本质的存在。”
她的瞳孔里映出沈溯透明的身体,那团模糊的光影中,有颗微弱的光点在闪烁,像颗从未熄灭的星。
沈溯在一片纯白中醒来,脚下是柔软的云絮,远处有无数光点在浮动,像散落在黑夜里的萤火虫。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没有伤口,摸了摸胸口,没有硬块,视网膜上的倒计时消失了。
“这是哪儿?”他开口,声音像初生的婴儿。
“‘恒定感知’的原生空间,”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沈溯转过身,看见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领口别着银色徽章,左眼下方有颗痣。
“你是谁?”
男人笑了,露出和他一模一样的酒窝:“我是沈溯,没有被植入任何记忆的沈溯。”他指向那些浮动的光点,“那些是所有共生体的‘恒定感知’,包括陆沉,包括秦野,包括林夏。”
沈溯突然注意到,男人的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芯片,编号是730。
“我们都会死吗?”他问。
男人摇头,伸手摘下领口的徽章,那枚交叉的神经元图案在他掌心慢慢展开,变成一张星图:“异星文明不是来毁灭我们的,他们是来告诉我们,存在的本质从来不是记忆,而是感知本身——就像你现在,忘了所有事,却依然知道自己是谁。”
沈溯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心慢慢浮现出一颗光点,和远处的萤火虫融为一体。他突然想起咖啡馆的蓝调,想起奶泡上的涟漪,想起那块暗红色的血渍——那些记忆碎片正在剥离,但某种更清晰的东西在觉醒,像沉在海底的月亮,终于浮出水面。
远处的光点突然开始移动,组成一行字:记忆会说谎,但感知不会。
沈溯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却觉得这是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