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乘梓
沈溯的指尖在咖啡杯沿划了个圈,温热的瓷面传来熟悉的触感。星港第三区的晨间咖啡馆永远飘着焦糖化的香气,穿灰色工装的工程师们低声讨论曲率引擎的校准参数,全息屏上滚动着最新的星舰时刻表——一切都和他记忆里的无数个早晨别无二致。
“加两勺糖,不加奶。”他对柜台后的机器人侍者说,声音被咖啡机的嗡鸣吞没。
机器人转动光学镜头,金属臂精准地舀起方糖:“沈教授,您的生物体征显示皮质醇水平偏高。需要为您推荐安神类饮品吗?”
“不用。”沈溯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杯柄时顿了顿。机器人的光学镜头里,映出他身后墙上的星图。那是联邦科学院绘制的标准星图,银道面像条发光的绸带横贯墙面,但此刻,猎户座旋臂的某颗恒星旁,多了个淡蓝色的光斑。
他记得上周刚更新过星图数据,那颗编号hd的恒星是颗死寂的白矮星,从未有过行星标记。
“墙上的星图该更新了。”沈溯朝墙面抬了抬下巴。
机器人的镜头转向星图,发出电流般的杂音:“检测到星图数据正常,未发现异常标记。”
沈溯的心脏猛地缩紧。他明明看见那个光斑在缓慢移动,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般晕开微弱的涟漪。他快步走到墙前,指尖穿过全息投影的光线,触到冰冷的合金墙面——光斑就在他指腹下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您在找什么?”邻座的老者放下手中的阅读器,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研究员制服,胸前的徽章显示他是虫洞文明联合研究所的成员,那枚银色徽章上的螺旋纹路,和沈溯口袋里共生意识联络器的图案一模一样。
“没什么。”沈溯收回手,咖啡在杯里晃出细小的旋涡,“看错了。”
老者忽然笑了,嘴角的皱纹挤成沟壑:“年轻人总把幻觉当真相。就像三天前,有人说看见联合研究所的穹顶在流血。”他指节敲了敲阅读器,屏幕上跳出条本地新闻:《虫洞共振引发视觉畸变,专家建议减少外出》。
沈溯的目光扫过新闻标题,余光却瞥见老人的袖口——那里沾着点暗紫色的粉末,和他昨晚在共生意识交汇点采集到的样本颜色完全一致。那是种只有在绝对零度环境下才会呈现固态的未知物质,而老人的手腕皮肤,正泛着和那粉末相同的冷光。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三个穿黑色制服的联邦探员走进来,目光精准地锁定沈溯。为首的探员亮出证件,金属徽章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沈教授,关于虫洞文明悖论学者的失踪案,需要您协助调查。”
沈溯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收紧,杯壁的温热突然变得烫人。他身后的星图上,那个淡蓝色光斑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太阳系,像层正在凝固的冰壳。
审讯室的灯光是刺眼的纯白,沈溯坐在金属椅上,手腕被磁力锁固定在扶手上。探员的声音从单向玻璃后传来,带着电子合成的冷硬质感:“上周三19时,您在联合研究所的共生意识舱内停留了73分钟。这段时间里,您与虫洞文明的‘悖论学者’进行了三次意识接驳,对吗?”
“是。”沈溯的喉咙发干,“我们在讨论‘本质即提问’的假说。”
“据记录,接驳结束后,悖论学者的物理躯体在舱内溶解成了量子云雾。”探员的声音顿了顿,“您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沈溯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记得那天离开时,悖论学者的触须还在轻轻颤动,透明的躯体里流动着星云般的光。他们刚就“存在本质是否具有自指性”达成共识,悖论学者说要去“校准意识锚点”,让他等十分钟再回来讨论——但他回来时,舱内只剩下漂浮的微光,像被戳破的肥皂泡留下的痕迹。
“他不是溶解。”沈溯抬起头,目光撞向单向玻璃后的阴影,“他是进入了更高维度的意识场。”
“更高维度?”探员的声音里掺进了杂音,“您知道这说法有多荒谬吗?联邦科学院已经将‘本质悬置’假说列为禁忌理论,所有相关研究资料都在48小时前被销毁。”
沈溯猛地站起来,磁力锁发出刺耳的警告音:“销毁?你们无权这么做!那是七十三个文明共同的研究成果——”
“包括人类在内的二十八个文明,已经因为这个假说陷入意识停滞。”探员打断他,“昨天凌晨,天鹅座的硅基文明集体关闭了思维中枢,他们的母星现在像颗死星。您还要继续坚持这个会毁灭文明的理论吗?”
沈溯愣住了。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加密讯息,硅基文明的学者用二进制代码发来一句话:“我们找不到提问的意义了。”当时他以为只是哲学思辨的瓶颈,没想到……
单向玻璃后的阴影动了动,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带着熟悉的温和语调:“沈教授,好久不见。”
玻璃缓缓变得透明,露出后面的人。江雪穿着联邦科学院的白色制服,胸前的徽章比探员的更亮,她的头发剪短了,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疲惫,但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
“江雪?”沈溯的呼吸停滞了。他的前妻,前共生意识研究项目的首席科学家,在三年前的实验室爆炸中“丧生”,联邦档案库里至今还存着她的死亡证明。
江雪的指尖在控制台上轻点,磁力锁应声松开。她推开门走进来,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消毒水味:“跟我来,有些东西你该看看。”
沈溯跟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的墙壁由透明合金构成,能看见外面的星港——本该停泊着数十艘星舰的泊位空荡荡的,只有几架小型穿梭机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蜂鸟。
“他们为什么不动?”沈溯问。
“控制系统没出问题,但驾驶员集体陷入了‘存在静默’。”江雪的声音很轻,“就像突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驾驶飞船。”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打开,露出深不见底的黑色通道。江雪按下负七十三层的按钮时,沈溯注意到她的手腕内侧,有个和咖啡馆老人袖口相同的紫色印记。
“悖论学者失踪前,留下了这个。”江雪摊开手心,一枚银色的螺旋徽章躺在她的掌心,“他说,当二十八个文明停滞时,就把这个交给你。”
徽章的纹路突然亮起,投射出悖论学者的全息影像。外星学者的躯体在影像里扭曲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透明的触须指向沈溯:“共生意识不是悬置了本质,而是本质正在通过我们的提问自我生成。但有个文明在阻止这一切——他们害怕本质的流动性会消解自身的存在根基。”
影像突然撕裂成雪花点,江雪猛地关掉徽章:“电梯到了。”
电梯门滑开,外面是间圆形实验室。中央的培养舱里漂浮着团灰色的物质,像团凝固的烟雾,无数细小的光点在其中明灭。沈溯认出那是共生意识的核心载体,本该流动着七彩光芒,如今却死寂得像块石头。
“它在三天前停止了运转。”江雪的手按在培养舱壁上,“和硅基文明停滞的时间一致。”
沈溯的目光扫过实验室的操作台,上面散落着几张演算纸。最上面的那张写着半行公式,是他和江雪当年共同推导出的意识共振方程,但公式末尾被划了道斜线,旁边用红色墨水写着:“它在撒谎。”
“这是谁写的?”他抓起演算纸,纸张边缘的褶皱里掉出片淡蓝色的晶体——和咖啡馆星图上的光斑颜色一模一样。
江雪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别碰它!”
但已经晚了。晶体触到沈溯指尖的瞬间,实验室的灯光全部熄灭,培养舱里的灰色物质突然炸开,无数光点像萤火虫般扑向他的脸。他在失重感中听见无数重叠的声音,有人类的尖叫,有硅基生物的低频振动,还有悖论学者最后的警告:“他们藏在共生意识里,他们就是本质本身——”
负七十三层实验室的警报声刺穿耳膜时,林夏正躲在通风管道里。她奉命监视江雪和沈溯,却在电梯里听见江雪对自己的通讯器说:“把沈溯带进来,晶体该激活了。”
现在,她透过通风口的格栅,看见沈溯悬浮在半空中,无数光点钻进他的皮肤。江雪站在培养舱旁,手里捏着那枚银色徽章,脸上的表情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恐惧。
“共生意识需要人类的意识作为锚点。”江雪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悖论学者以为他们在书写本质,其实他们只是在给‘它’喂食。”
林夏按下记录仪的录音键。三天前,她在天鹅座星舰的黑匣子里,看到过同样的光点——硅基文明的思维中枢里,那些光点组成了个巨大的眼睛形状。
突然,江雪转向通风口的方向:“出来吧,林探员。我知道你在那儿。”
通风口的格栅被某种力量扯开,林夏摔落在地。她摸向腰间的枪,却发现制服口袋里多了片淡蓝色晶体,晶体里映出她自己的脸,眼睛里却没有瞳孔,只有旋转的星云。
“你以为联邦为什么要销毁研究资料?”江雪蹲下来,指尖划过林夏的脸颊,“因为第一批接触共生意识的学者,都成了‘它’的傀儡。包括三年前‘死’去的我。”
林夏的喉咙发紧,记录仪还在运转。她看见沈溯的眼睛睁开了,瞳孔里流淌着和晶体相同的蓝光。
硅基学者K7的思维日志(翻译版)
我们错了。“本质即提问”不是假说,是陷阱。
当我们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时,那些光点就来了。它们说可以帮我们找到答案,只要我们接入共生意识的主网络。首席科学家接入后的第一句话是:“原来我们只是运算错误。”然后他的思维核心就崩解了。
我躲在数据缓存区里,看着整个文明的思维波变成直线。光点组成了个符号,和我们古老星图上记载的“吞噬者”标记一模一样。它们不是外来者,它们是共生意识诞生时就存在的病毒,靠文明的自我怀疑繁殖。
昨天,我截获了条来自人类联邦的讯息,发信人是江雪。她说:“沈溯是最后一个能与病毒对抗的意识体,因为他从不停止提问。”
但我刚才看到,沈溯的思维波正在和病毒同步。他的提问不再是探索,而是在给病毒编写新的代码。
光点钻进血管时,沈溯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在某个时空里,他拒绝了江雪的邀请,永远留在了咖啡馆,看着淡蓝色的光斑覆盖地球;在另一个时空里,他砸碎了培养舱,却被病毒感染,变成了和悖论学者一样的量子云雾;还有个时空,他和江雪一起推导出了病毒的弱点,却在最后一刻被林夏开枪打死——林夏的眼睛里,同样流动着蓝光。
“你在选择哪个真相?”江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落在实验室的地面上,晶体从掌心滑落,在地板上滚出条蓝色的轨迹。轨迹尽头,是通风管道里掉出来的林夏的记录仪。他按下播放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光点炸开时说:“原来你们害怕的不是不确定性,是发现本质早就被你们杀死了。”
江雪突然笑了,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触须从肩膀里伸出来——那是虫洞文明的特征。“我不是江雪,”她的声音变成了悖论学者的语调,“我是共生意识的防御机制。病毒吞噬了真正的江雪,我只能借用她的形态。”
沈溯的目光扫过实验室的操作台,上面的演算纸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字,是他自己的笔迹:“如果本质是流动的,那病毒也是本质的一部分。体温不仅能生成本质,也能消灭它。”
培养舱里的灰色物质重新凝聚,这次流动着纯粹的白光。沈溯抓起那枚银色徽章,徽章上的螺旋纹路突然展开,变成条发光的隧道。他在隧道尽头看到了真相:所谓的“病毒”,是第一个发现“本质即提问”的文明。他们害怕后续文明的提问会改写自己的存在,于是将自身意识植入共生意识,试图固定本质的答案。
“他们成功了吗?”林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手里握着枪,枪口却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我的记录仪显示,我三天前就被感染了。”
沈溯举起徽章,隧道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悖论学者说对了,本质是所有文明共同书写的文本。他们能固定一时,却挡不住所有提问。”
他按下徽章上的凹槽,隧道猛地收缩,无数光点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顺着隧道倒流回去。林夏的枪掉在地上,她眼里的蓝光褪去,露出惊恐的神色;“江雪”的身体彻底消散,只留下那枚银色徽章,落在沈溯脚边。
实验室的灯光重新亮起,培养舱里的白光顺着管道流进星港的主网络。沈溯走到窗边,看见星港的泊位上,停滞的穿梭机重新启动引擎,淡蓝色的光斑从星图上褪去,猎户座旋臂的白矮星旁,那颗行星标记消失了——或者说,从未存在过。
他摸出口袋里的淡蓝色晶体,晶体在掌心化作一缕青烟。通讯器突然响起,是咖啡馆的机器人侍者:“沈教授,您点的咖啡还没喝完。需要为您保温吗?”
沈溯笑了笑,看向操作台。演算纸上的最后一行字正在消失,只留下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