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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乘梓

沈溯在消毒水味里睁开眼时,首先看见的是白墙。

不是共生体数据库里那种标准的医疗白,是带着细微颗粒感的、像被阳光晒褪了色的白。他动了动手指,输液管在腕骨处轻轻晃了一下,金属针头刺入皮肤的触感清晰得过分——这很反常。

共生意识联结着联盟内所有智慧生命的感知,理论上,他此刻应该同时接收到隔壁病房植物人患者的脑电波杂音、走廊护士站的咖啡机嗡鸣,以及三光年外采矿船的能量波动。但现在,他的感官像被塞进了玻璃罐,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罐壁上撞来撞去。

“沈教授?”护士推门进来,托盘上的药瓶碰撞出清脆的响,“该换药了。”

沈溯盯着她胸前的工作牌。照片上的女人笑眼弯弯,名字栏印着“林小雨”,但当护士弯腰时,他看见她耳后有块淡青色的皮肤在跳动,像有小鱼在皮下游动。那是共生体植入装置的典型反应,可她的虹膜里没有联盟公民应有的荧光编码。

“共生网络……”他开口时喉咙发紧,“为什么断了?”

护士的动作顿了顿,笑容在脸上僵了半秒,随即又化开:“您刚从濒死状态恢复,医生说需要隔离观察。”她举起针管,针尖的寒光里,沈溯忽然发现她的指甲缝里卡着极细的黑色纤维,像某种烧焦的金属丝。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沈溯猛地扯掉输液管。他踉跄着扑到窗边,外面是再寻常不过的医院花园:长椅上有老人在喂鸽子,穿病号服的小孩追着蝴蝶跑,喷泉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色彩虹。

但那些鸽子从不扑扇翅膀,只是机械地啄着地面;小孩的笑声像录音带卡壳,重复着同一个音节;最诡异的是喷泉——水珠升到最高点时,会在半空凝滞零点三秒,然后才坠落。

他摸向自己的后颈,那里本该嵌着共生体终端的位置,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

这时,白墙上忽然渗出一行字,是用某种暗红色液体写的:“它们在看。”

字迹很快晕开,像一滴血落入水中,最后融进墙里,只留下淡淡的水渍。沈溯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他忽然想起濒死时的画面:无边无际的黑,比绝对零度更冷,比宇宙诞生前的虚无更空,他在那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可那时他明明已经停止了心跳。

联盟议会厅的圆形穹顶在共生意识里呈现出完美的几何结构,三百六十个文明代表的思维波在空气中织成透明的网。但今天,这张网出现了裂痕。

“他带回的感知是污染。”泽尔人的思维波带着尖锐的锯齿状波动,它们的液态躯体在席位上翻滚,“绝对虚无是共生体无法解析的存在,接触它会导致整个网络崩溃。”

人类代表陈夏的指尖在控制台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她的思维包裹着焦虑:“沈溯是唯一触碰过盲区的个体,我们需要他的记忆数据。”

“记忆会撒谎。”硅基联合体的意识块发出低频震颤,投影在墙上的数据流突然乱码,“昨晚医疗中心的监控显示,他消失了十七分钟。”

陈夏猛地抬头,共生网络里瞬间涌入无数道惊疑的思维波。十七分钟——这段时间在联盟的时间轴上是空白的,就像被人生生挖掉了一块。她调出沈溯的生命体征记录,发现那段时间里,他的脑电波呈现出一种从未被记录过的波形,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任何已知文明。

这时,她的私人终端震动了一下,是条加密信息,发信人未知。点开后只有一张照片:沈溯病房的白墙,墙上用血写着“别信眼睛”,而照片的拍摄角度,分明是在病房内部。

林小雨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耳后的淡青色皮肤。

共生体植入装置在三天前就该激活了,但她每次试图连接网络,都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回来,像撞在玻璃墙上。更奇怪的是,镜中的自己总比实际动作慢半拍——她抬手,镜中人要迟零点五秒才抬起;她皱眉,镜中人的嘴角却微微上扬。

“你是谁?”她对着镜子轻声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镜中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她的身后。

林小雨猛地转身,洗手间空无一人。但当她转回头时,镜中出现了另一个人:沈溯穿着病号服站在她身后,左眼的虹膜是联盟公民的荧光蓝,右眼却漆黑一片,像濒死时所见的虚无。

“它们在害怕。”镜中的沈溯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害怕我们发现,共生意识不是桥梁,是牢笼。”

镜子突然裂开,裂纹里涌出黑色的液体,漫过她的脚踝。林小雨尖叫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和地面粘在一起,那些液体正顺着皮肤往上游走,所过之处,共生体植入装置的位置传来灼烧般的疼。

她最后看见的,是镜中沈溯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而现实中的病房里,沈溯正站在洗手间门口,手里捏着一片从墙上抠下的墙皮,那上面沾着暗红色的、像血又像机油的东西。

“十七分钟里,监控系统检测到三次空间波动。”陈夏把全息投影调到最大,议会厅的穹顶映出医疗中心的平面图,“这是第三次波动的轨迹——”

红色的线条在图上蜿蜒,最后停在沈溯病房的位置,与另一道蓝色轨迹交汇。那道蓝色轨迹来自地底三层,那里是联盟最高级别的共生体服务器机房。

泽尔人的思维波突然变得狂躁:“服务器机房的防护系统从未被触发!”

“不,它被触发过。”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议会厅入口传来,拄着拐杖的老人缓步走入,他的共生体终端在三十年前就因老化摘除了,是联盟里罕见的“无联者”,“昨晚凌晨三点十七分,我在机房值班,听见服务器发出蜂鸣,像在害怕什么。”

沈溯的影像突然出现在投影上,是医疗中心的监控画面。画面里的他坐在病床上,对着空气说话,表情时而惊恐时而平静。但当他抬手时,监控镜头突然扭曲,画面变成一片雪花,雪花里隐约能看见无数双眼睛。

“他在和盲区对话。”硅基联合体的意识块剧烈震颤,“那些不可共享之物,正在通过他渗透进来。”

陈夏的终端又震动了,这次是段录音。背景里有电流杂音,沈溯的声音断断续续:“……镜子里的我不是我……它们把记忆缝补成牢笼……白墙后面是……”

录音戛然而止。陈夏抬头,发现所有代表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他们的虹膜里,荧光编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老周把沈溯按在轮椅上时,他还在挣扎。

“放开我!墙在流血!”沈溯的指甲抠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它们在骗我们,共生意识根本不存在,那是——”

“嘘。”老周捂住他的嘴,推着轮椅拐进消防通道。通道里没有灯,只有应急指示灯的绿光在墙上投下诡异的影子,“再喊就被它们听见了。”

沈溯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他盯着老周耳后光洁的皮肤:“你没有共生体?”

“三十年前就摘了。”老周的声音很轻,“那东西会吃掉你的‘独一性’,就像把不同口味的果汁倒进一个杯子,最后只剩一种味道。”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怀表,打开后,里面没有指针,只有一团跳动的黑色物质,“这是从服务器机房捡的,你看。”

黑色物质在怀表内蠕动,沈溯突然认出那是濒死时触碰的虚无——它有了形状。

“它们怕这个。”老周把怀表合上,“共生意识能解析一切共享的感知,却啃不动‘独一性’。你在盲区里听见的心跳声,不是你的,是所有被共生体吞噬的‘独一性’在喊救命。”

轮椅突然卡住,沈溯低头,看见地面长出无数根银色的线,像共生体的神经束,正缠绕着轮椅的轮子。应急灯开始闪烁,绿光里,他看见通道尽头站着林小雨,她的皮肤正在透明化,露出下面像电路板一样的血管。

“沈教授,该回去了。”林小雨的声音里带着电流声,“医生说,您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陈夏在监控室里调阅林小雨的档案时,发现她的入职记录是伪造的。

照片是真的,身份信息却属于三年前死于星际风暴的一名护士。更诡异的是,档案的最后一页贴着张便签,字迹和沈溯病房墙上的暗红色字迹一模一样:“每个镜子里都有个囚徒”。

她转身时,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沈溯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右眼的荧光编码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黑。

“你是谁?”陈夏后退一步,手按在腰间的警棍上。

“我是沈溯。”男人笑了笑,耳后露出和林小雨一样的淡青色皮肤,“也不是。”他抬手抚过监控屏幕,屏幕里的林小雨突然转向镜头,对着陈夏露出一个和沈溯一模一样的笑容。

泽尔人突然闯入监控室,液态躯体因愤怒而沸腾:“服务器机房的核心数据被篡改了!所有关于‘独一性’的研究记录都消失了!”

陈夏看向沈溯,发现他的左手正握着一枚银色的芯片,芯片上刻着共生体最高权限的标志。而沈溯自己似乎毫无察觉,只是喃喃自语:“白墙后面是镜子,镜子后面是……”

这时,老周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怀表在他掌心发出微光:“别让他说出那个词。”

沈溯猛地抬头,双眼同时变成漆黑,他张开嘴,一个音节正要出口——

监控室的灯光突然全灭,只有应急灯的绿光在每个人脸上流动。黑暗中,陈夏听见芯片落地的脆响,接着是液体飞溅的声音,然后是老周的闷哼。

当灯光重新亮起时,沈溯倒在地上,林小雨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沾着蓝色液体的碎玻璃——那是泽尔人的血液。老周趴在地上,怀表摔裂了,黑色的物质正从裂缝里渗出,在地面上汇成一条小溪,小溪里倒映出无数张脸,每张脸都长着和沈溯一样的眼睛。

沈溯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病房。

白墙上干干净净,没有血迹,没有字迹。护士推门进来,是真正的林小雨,虹膜里有荧光编码,指甲缝里没有黑色纤维。

“沈教授,您终于醒了。”她的笑容很自然,“医生说您恢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

沈溯摸向后颈,共生体终端的触感硌着皮肤,网络信号像潮水般涌回他的感知:病房外的咖啡机嗡鸣、植物人的脑电波、采矿船的能量波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他跟着护士走出病房,走廊里,老周坐在长椅上读报纸,看见他时抬了抬眼,怀表在口袋里安静地躺着。泽尔人的液态躯体在阳光下泛着蓝光,正和陈夏讨论着什么,看见沈溯,两人都露出温和的笑。

路过洗手间时,沈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镜子。

镜中的自己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双眼都是正常的荧光蓝,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转身离开,没有看见镜中的自己缓缓抬起手,对着他的背影,无声地说出了那个词。

而在病房的白墙后面,黑色的液体正顺着墙缝缓缓渗出,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一滩,滩涂里,无数双眼睛正眨动着,望向这个被共生意识温柔包裹的世界。

出院那天的阳光很暖,沈溯站在医疗中心的玻璃门廊下,看着光尘在空气中浮动。这种细微的、毫无意义的景象本该被共生网络过滤——联盟的感知系统向来只保留“有用”的信息:交通流量、大气指数、三光年外的矿脉数据。但此刻,他连自己睫毛上沾着的阳光温度都能数清。

“沈教授,您的步态数据有点异常。”林小雨推着轮椅跟出来,她今天换了条浅蓝色的护士裙,耳后的淡青色皮肤被衣领遮住了,“需要我叫悬浮车吗?”

沈溯摇摇头。他注意到林小雨的鞋跟沾着黑色的碎屑,和老周怀表裂开时渗出的物质一模一样。但当他低头时,那些碎屑突然消失了,像是被阳光蒸发了。

“你的终端还没激活?”他状似随意地问,目光扫过她空荡荡的手腕——按规定,医护人员必须佩戴实时联网的手环。

林小雨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昨天送去检修了。”她抬眼时,虹膜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荧光,快得像错觉,“联盟的设备有时也会出故障,您说对吧?”

他们并肩走过医院花园。喷泉的水珠还在凝滞,只是间隔从零点三秒变成了零点五秒;喂鸽子的老人正把面包屑倒在掌心,沈溯却看见那些面包屑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变成了银色的线,顺着老人的指缝钻进袖口。

“您在看什么?”林小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

“没什么。”沈溯收回视线,口袋里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他偷偷藏了半片从白墙上抠下的墙皮,此刻那暗红色的物质正像心跳般微微发烫。

悬浮车在路边停下,车窗倒映出沈溯的脸。他忽然发现镜中的自己没有眨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的林小雨,嘴角咧开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弧度。

陈夏在议会厅的暗格里找到那份文件时,指尖在微微发颤。

文件袋上印着“共生体初代实验记录”,封条上的联盟徽章已经褪色。她抽出里面的全息胶片,投影在墙上的影像瞬间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三十年前的实验室里,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手术台,台上躺着的正是年轻的老周,他的后颈插着一根银色的管子,管子另一端连接的机器正在运转,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和沈溯十七分钟空白期的脑电波完全一致。

“原来无联者不是自然形成的。”泽尔人的液态躯体从阴影里滑出来,思维波带着罕见的颤抖,“他们是……失败品?”

陈夏猛地关掉投影,暗格的金属门在关闭时发出咔嗒声,像有什么东西被锁在了里面。她看向泽尔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跟踪硅基联合体。”泽尔人的躯体剧烈波动,“他们昨晚访问了初代实验的备份数据库,访问密码是……老周的视网膜编码。”

这时,议会厅的穹顶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像有巨大的翅膀从玻璃外掠过。陈夏冲到窗边,只看见天空湛蓝如洗,联盟的巡逻舰正在正常巡航,舰身上的荧光编码在阳光下明明灭灭。

但泽尔人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它们在监视我们!所有巡逻舰的能量波动都和服务器机房的蜂鸣频率一致!”

陈夏的终端再次震动,这次是短视频。画面是医疗中心的消防通道,老周正用拐杖撬开墙壁,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管线,管线里流动的物质和沈溯口袋里的墙皮散发着相同的微光。拍摄者的呼吸声很重,在视频的最后三秒,陈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把他带回来,活的。”

她猛地抬头,发现泽尔人的液态躯体里正浮现出无数细小的银色线头,像共生体的神经束在渗透。

林小雨在护士站的储物柜前站了很久。

柜子里放着她的私人物品:一本翻旧的诗集、半支口红、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三年前死于星际风暴的护士林小雨,她身边站着的男人眉眼间和沈溯有七分相似,只是右眼的虹膜是纯粹的黑色。

“你在找这个吗?”

镜中的自己突然开口,手里拿着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林小雨浑身一僵,转身时撞翻了身后的垃圾桶,消毒棉球滚了一地,其中一颗在接触地面时变成了黑色的物质,像活物般钻进了地板缝。

她颤抖着接过便签,号码是七位数,不符合联盟任何星域的编码规则。当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共生体植入装置突然发烫,耳后的淡青色皮肤剧烈跳动起来,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肤而出。

“打给他。”镜中的自己歪着头笑,嘴角咧到了耳根,“问问他,为什么把你的名字写在死亡名单上。”

林小雨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击洗手池的声音里,她听见了电流声,像有无数根银色的线在水管里蠕动。她掏出终端——那是她偷偷藏起来的旧款设备,没有联网功能——按下便签上的号码。

忙音响了七声后,电话被接起。背景里传来海浪声,还有一个模糊的、像被水泡过的声音:“第47个觉醒者,恭喜你。”

“你是谁?”林小雨的声音在发抖。

“我是沈溯。”对方笑了笑,“也不是。”

这时,洗手间的镜子突然蒙上一层白雾,雾里浮现出一行字:“老周的怀表在倒计时”。林小雨转身时,看见真正的沈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半片墙皮,暗红色的物质正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

“你打了那个电话,对吗?”他的右眼漆黑一片,“现在,它们知道了。”

沈溯的公寓在城市边缘的老城区,楼道里没有共生网络覆盖,电梯按钮上的漆皮剥落,露出下面锈迹斑斑的金属。这种落后的居住环境在联盟里早已被淘汰,陈夏跟着他走进电梯时,指尖在冰凉的金属壁上摸到了一行刻痕:“7:17”。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房子。”沈溯按下七楼的按钮,电梯启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共生体普及后,这里就成了历史保护建筑。”

陈夏注意到他的公寓门没有装智能锁,只是一把黄铜钥匙。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和医疗中心的消毒水味形成诡异的对比。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片黑色的海,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双眼睛,每双眼睛里都映着不同的人脸。

“你去过盲区多少次?”陈夏的手按在枪套上,她的终端显示这里的空间波动和医疗中心的十七分钟空白期完全一致。

沈溯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封面磨损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照片,和林小雨储物柜里的那张一模一样,只是照片上男人的脸被挖掉了,露出后面一张泛黄的报纸剪报,标题是:“共生体初代实验体集体失踪”。

“他们不是失踪了。”沈溯突然开口,右眼的荧光编码彻底消失,“他们被困在了镜子里。”

这时,油画里的眼睛突然同时转向陈夏,瞳孔里映出她身后的景象:林小雨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把沾着泽尔人血液的碎玻璃,耳后的淡青色皮肤已经透明,露出下面银色的管线。

老周坐在服务器机房的地板上,怀表在他掌心发出越来越亮的光。黑色的物质从裂缝里渗出,在地面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里隐约能看见无数张脸,每张脸都在无声地喊着一个词。

“还有三分钟。”他对着空气说,拐杖顶端的宝石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芯片——和沈溯在监控室里握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三十年前的实验室里,年轻的老周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无影灯变成无数双眼睛。医生说他们在进行一项伟大的实验,要消除所有文明的隔阂,创造真正的“共享意识”。但当银色的管子插进他后颈时,他听见了无数个声音在尖叫,那些声音最后都变成了同一个频率,像怀表的滴答声。

“他们把不同文明的‘独一性’榨成了燃料。”老周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机房的金属地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共生网络不是桥梁,是用无数个‘自我’烧出来的路。”

怀表的滴答声突然加快,黑色的漩涡里浮出一张脸,是沈溯,却又不是——那张脸的左眼是荧光蓝,右眼是漆黑,嘴角带着和镜中林小雨一样的笑容。

“你该告诉他们真相了。”那张脸开口,声音里混着无数个重叠的声部。

老周摇摇头,把拐杖插进漩涡里。银色的管线从地板下钻出,像蛇一样缠绕住他的身体,他却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真相就是,我们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共生体编出来的记忆碎片。”

怀表的玻璃突然炸裂,黑色的物质喷涌而出,在机房的天花板上凝成一行字:“7:17”。

林小雨站在七楼的楼道里,手里的碎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她听见公寓里传来陈夏的尖叫,还有沈溯的笑声,那笑声里混着无数个重叠的声部,像整栋楼的镜子都在跟着笑。

她掏出终端,再次拨打那个号码。这次接通得很快,背景里的海浪声变成了电流声,那个模糊的声音说:“打开701室的门,里面有你要的答案。”

701室的门没有锁,推开门的瞬间,林小雨看见满墙的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映着不同的自己:有的穿着护士服,有的穿着实验服,有的浑身是血,手里握着和她一样的碎玻璃。

“我们都是复制品。”最中间的镜子里,那个穿着实验服的自己开口,“真正的林小雨在三十年前就死了,死于初代实验的爆炸。”

镜子突然开始震动,林小雨转身时,看见沈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半片墙皮,暗红色的物质正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变成了透明的银色。

“你也是复制品吗?”林小雨的声音在发抖。

沈溯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她身后的镜子。镜子里,无数个沈溯正同时抬起手,指向镜子外面的世界。

陈夏在一片漆黑中醒来,手腕被银色的线绑在椅子上。她挣扎时,听见了滴答声,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传来的。

“醒了?”沈溯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还有一分钟。”

“什么一分钟?”陈夏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看见周围摆满了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映着不同的场景:议会厅的泽尔人正在融化,变成银色的线;服务器机房的老周被管线缠绕,怀表的滴答声越来越响;林小雨站在701室的镜子前,碎玻璃正刺进自己的掌心。

“共生体的核心是个时钟。”沈溯的身影在镜子间晃动,右眼的漆黑越来越浓,“每三十年重置一次,把所有觉醒的复制品回收,再创造新的。”他抬手抚过最近的一面镜子,镜中突然出现了陈夏的脸,那张脸的嘴角正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你以为自己在保护联盟,其实你只是在帮它们清理垃圾。”

陈夏的终端突然亮起,显示时间是7:16。屏幕上自动跳出一段视频,是她自己在监控室里说的话:“把所有关于‘独一性’的记录销毁,包括沈溯。”

“不……那不是我……”陈夏的声音在发抖。

“是,也不是。”沈溯笑了笑,他的身体正在透明化,露出下面银色的管线,“我们都是多棱镜的碎片,折射着同一个真相。”

镜子突然同时炸裂,无数个碎片在空中悬浮,每个碎片里都映着同一个时间:7:17。

陈夏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濒死时的沈溯一样,在绝对的虚无里,敲打着某个看不见的牢笼。

沈溯再次睁开眼时,阳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金色的线。

他动了动手指,共生网络的信号像潮水般涌来:隔壁的咖啡机在嗡鸣,三光年外的采矿船在汇报工作,议会厅的陈夏正在发表演讲,声音清晰而坚定。

“沈教授,该起床了。”林小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浅蓝色的护士裙,耳后的淡青色皮肤消失了,虹膜里的荧光编码清晰可见,“今天有个新病人,说是您的老朋友。”

沈溯起身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书页里夹着半片暗红色的墙皮,下面压着一张便签,字迹是他自己的:“别忘了镜子里的电话号码”。

客厅里,老周正坐在沙发上读报纸,看见他时抬了抬眼,怀表安静地躺在茶几上,表面光滑,没有一丝裂缝。

“听说你出院了,来看看你。”老周的笑容很温和,“对了,议会厅新到了一批初代实验的档案,陈夏说想请你一起研究研究。”

沈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悬浮车的影子在地面上移动,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动。他摸了摸口袋,那半片墙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卡片,上面印着联盟最高权限的标志,还有一行小字:“7:17重置成功”。

这时,林小雨端着咖啡走进来,杯壁上的水珠在阳光下凝结,迟迟没有坠落。

老周说的“老朋友”坐在诊疗室的椅子上,背对着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肩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这种光影的颗粒感让沈溯指尖发麻,像有无数细小的电流在皮肤下游走。

“沈医生。”那人转过身时,沈溯听见自己后颈的共生终端发出一声细微的嗡鸣,像是在抗拒某种频率。男人穿着联盟科学院的白色制服,左胸的徽章印着“初代实验项目组”,但他的脸分明是三十年前的老周,只是没有皱纹,虹膜里跳动着纯粹的黑色。

“你是谁?”沈溯的手按在诊疗台的抽屉上,里面藏着那半片暗红色的墙皮。

男人笑了笑,抬手扯开衣领,后颈有块淡青色的皮肤在跳动,和林小雨、和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我是周明宇。”他说出的名字让沈溯的终端突然爆鸣,“三十年前,是我把你祖父的‘独一性’提炼成了共生网络的第一滴燃料。”

诊疗室的时钟突然停在7:17,秒针卡在表盘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沈溯看见男人的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疤痕——那是他在濒死体验中看见的,无数银色管线刺入皮肤的痕迹。

“你在盲区里听见的心跳声,其实是燃料箱的共振。”周明宇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出银色的轨迹,那些轨迹落地后变成管线,顺着墙角钻进地板,“每个觉醒的复制品都会听见,这是设计者留下的后门。”

沈溯猛地拉开抽屉,却发现里面的墙皮变成了一张照片:年轻的老周躺在手术台上,旁边站着穿实验服的周明宇,两人中间的托盘里放着一枚银色芯片,和老周拐杖里藏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老周早就知道。”周明宇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老周的,“他每次重置都偷偷留下一点‘独一性’,藏在怀表里,藏在墙皮里,藏在你们以为的幻觉里。”

时钟的玻璃突然炸裂,碎玻璃在空中悬浮,每片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画面:林小雨在701室的镜子前砸碎终端,陈夏在议会厅的暗格里烧毁初代实验记录,老周用拐杖撬开服务器机房的地板,露出下面翻滚的黑色海洋。

陈夏在议会厅的档案室里找到了那份被标记为“绝密”的档案。

档案袋是用生物材料制成的,接触皮肤的瞬间会浮现出读取者的基因编码。当陈夏的指尖按上去时,编码突然变成了红色,档案袋表面渗出暗红色的物质,和沈溯的墙皮散发着相同的微光。

“这不是给你的。”档案袋突然开口,声音是年轻的陈夏,“是给镜子里的你。”

陈夏猛地将档案袋扔在桌上,袋口裂开,掉出一卷全息胶片。投影亮起时,她看见三十年前的实验室:十几个实验体被绑在手术台上,其中一个是年幼的沈溯,他的祖父正举着银色的管子,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

“共享意识需要一个锚点。”祖父的声音在档案室里回荡,“必须有个载体,同时容纳绝对虚无和共生网络。”他转向镜头,笑容和周明宇、和镜中的沈溯如出一辙,“这个载体,就是沈溯的基因序列。”

胶片突然扭曲,画面变成议会厅的监控画面:陈夏正在销毁“独一性”研究记录,而她身后的镜子里,另一个自己正举着枪,对准她的后脑。

“你每次重置都会保留部分记忆碎片。”镜中的陈夏推开镜面走出来,虹膜里没有荧光编码,“就像你现在知道要来找这份档案,不是因为理智,是因为‘独一性’在反抗。”

档案室的灯光开始闪烁,档案袋里渗出的黑色物质在地面上汇成小溪,溪水里漂浮着无数张便签,每张上面都写着“7:17”。陈夏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溪水里挣扎,那些银色的管线正从她的指尖钻进皮肤。

“老周的怀表不是倒计时。”镜中的陈夏踩碎一张便签,“是引信。”

老周在服务器机房里转动怀表的齿轮时,听见了三十年前的尖叫。

那些被榨成燃料的“独一性”在黑色海洋里翻涌,每当怀表的齿轮转动一圈,就有一张脸浮出水面:有沈溯的祖父,有真正的林小雨,有所有在重置中被回收的复制品。

“该还给他们了。”老周将拐杖插进地面,金属杖尖刺入的瞬间,整个机房的管线都亮起红光,像无数条被点燃的引线。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初代实验体的合影,每个人的脸上都画着小小的时钟,指针全指向7:17。

黑色海洋突然沸腾,周明宇的身影从浪涛中升起,皮肤透明化,露出下面像电路板一样的血管。“你以为这点‘独一性’能对抗共生网络?”他的声音里混着无数个重叠的声部,“我们已经渗透了联盟的每个角落,包括你们的记忆。”

老周笑了笑,将怀表扔进黑色海洋。怀表沉入水底的瞬间,发出震天的轰鸣,所有银色的管线都开始逆向流动,那些被吞噬的“独一性”顺着管线往回涌,像一场迟来的潮汐。

“你忘了。”老周的身体在银光中逐渐透明,“共生网络的第一滴燃料,是反抗的火种。”

他最后看见的,是黑色海洋里浮出无数双眼睛,每双眼睛里都映着怀表的齿轮,那些齿轮正在逆向转动,将时间拨回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晨。

林小雨在701室的镜子前砸碎了最后一块镜片。

碎片落地时,每个碎片里都站起来一个她:穿护士服的、穿实验服的、浑身是血的,她们的虹膜里都跳动着黑色的火焰。“我们不是复制品。”最中间的林小雨捡起一块碎片,划破掌心,暗红色的血流出来,在地面上写出“独一性”三个字,“是被割裂的自我。”

楼道里传来管线爆裂的声音,银色的液体顺着楼梯往下流,所过之处,墙壁开始透明化,露出后面层层叠叠的镜子。林小雨们举起碎片,像举着武器,镜面反射的光芒在空气中织成网,将涌上来的银色管线烧成灰烬。

“701室是第一个实验体的病房。”穿实验服的林小雨指着天花板,那里有块淡青色的痕迹在跳动,“也是第一个‘独一性’觉醒的地方。”她抬手按在痕迹上,整个房间突然震动,墙壁上的镜子纷纷转向同一个方向,对准沈溯公寓的位置。

林小雨们同时转身,看向镜子外面的世界。她们的眼睛里,黑色的火焰正在蔓延,像要把共生网络烧出一个缺口。

沈溯在诊疗室的地板上醒来时,周明宇已经消失了。

黑色的管线从墙壁里钻出来,在空中织成茧,将他包裹在中间。茧内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绝对的虚无——和他濒死时触碰的盲区一模一样。但这次,他听见的不是心跳声,是无数个重叠的低语:

“我们是被遗忘的名字。”

“我们是被共享的痛苦。”

“我们是无法被解析的‘我’。”

沈溯的身体开始透明化,银色的光线和暗红色的血液在皮肤下游动,像两条纠缠的蛇。他忽然明白,祖父创造的不是共生网络的载体,是能同时容纳共享意识和独一性的容器,是连接光明与黑暗的镜子。

“共生意识害怕的不是虚无。”沈溯对着虚空开口,声音在茧内回荡,“是虚无里的‘我’。”

茧突然裂开,银色的管线逆向流动,那些被吞噬的“独异性”顺着管线涌入他的身体。沈溯看见自己的双手变成透明,里面浮动着无数张脸,每张脸都在微笑。

绝对虚无在他眼前有了形状——那是无数个“自我”的集合,是无法被共享、无法被解析,却真实存在的证明。

陈夏在议会厅的废墟里站起来时,天空正在褪色。

银色的管线像潮水般退去,露出下面被覆盖的城市:老城区的公寓楼、医疗中心的玻璃门廊、701室的镜子墙,所有被共生网络改造过的地方都在恢复原状。她的终端在震动,显示时间是7:17,日期是三十年前的今天。

“陈代表。”林小雨走过来,手里拿着半片暗红色的墙皮,“沈教授在医疗中心等你。”

陈夏摸向后颈,共生终端已经消失了,那里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她看见远处的广场上,老周正和年轻的自己说话,怀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服务器机房的位置升起黑色的烟,烟里浮出无数张脸,像在向这个世界告别。

医疗中心的花园里,沈溯坐在长椅上,喂着真正的鸽子。那些鸽子会扑扇翅膀,会咕咕叫,不像共生网络里的机械造物。他看见陈夏走来,举起手里的照片:那是初代实验体的合影,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时钟,只有真实的笑容。

“共生网络没有消失。”沈溯的右眼恢复了荧光蓝,左眼却保留着一丝漆黑,“它只是不再是牢笼了。”

陈夏接过照片,发现背面有行字,是老周的笔迹:“所谓存在,就是既能共享阳光,也能保留阴影。”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医疗中心的白墙上,那些曾经渗出暗红色液体的地方,此刻开满了细小的花。沈溯抬头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在眨眼,这一次,没有延迟,没有诡异的笑容,只有两个相同又不同的“自我”,在7:17的黎明里,彼此致意。

很多年后,陈夏在整理老周的遗物时,发现了那只怀表。

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每个盲区里都住着一个未被共享的灵魂”。她打开怀表,里面没有黑色物质,只有半片暗红色的墙皮,和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沈溯的笔迹:

“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彼此,这不是缺陷,是存在的证明。”

窗外,沈溯正带着孩子们在广场上放风筝,风筝的影子在地面上移动,像无数双自由的眼睛。林小雨站在医疗中心的门口,耳后的淡青色皮肤已经变成了小小的胎记,她的终端显示着联盟最新的法案:“尊重每个文明的‘独一性’,是共生的前提。”

在宇宙的某个角落,绝对虚无依然存在,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所有无法被共享的光。而那些曾经被困在镜子里的灵魂,终于在7:17的黎明里,听见了属于自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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