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儿立刻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曹恩保虽是内侍省的首领监正,平日里却十分的和善爱笑。
走到哪里传旨都是乐呵呵的,若是喜事,他比谁笑得都灿烂。
他一旦露出这副表情,便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正要应声入内,菊韵见是曹恩保来,立刻抢了这活。
“监正放心,我这就去通传。”
于是欢天喜地地往暖阁里去,“姑娘,曹监正来了!怕是陛下有什么旨意来传达呢!”
杨婉因一听是曹恩保,又见菊韵喜笑颜开的模样,以为是好事将近,哪还有什么困意。
“快请曹监正进来!”
曹恩保入门来,见她笑意灿烂,看了菊韵一眼,暗道不好。
“杨姑娘安好。”
杨婉因佯装不知有好消息,“陛下这么着急地让曹监正来,可是有何要事?”
曹恩保垂首,硬着头皮,“陛下说,让姑娘闭门思过半个月。”
杨婉因呆滞住,瞥了菊韵一眼,又收回视线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半个月?那岂非要错过龙抬头?”龙抬头可是大节日,皇帝亲耕,皇后桑蚕,百官及内外命妇皆要到场。她还想借此机会露个脸,好叫众人知道宫中有她这么个人呢。“是因为我姐姐吗?”
曹恩保想到崇庆帝那些冷漠的话,不好直言,只能诚心劝导:“姑娘毕竟还册封。且姑娘又在孕期,龙抬头人挤人的,姑娘去也不合适。”
曹恩保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宫中嫔妃们除非怒到极点,轻易不会自己出手,都是让侍女代劳。
何况杨婉因虽然得宠,但饶是曹恩保都觉得她成为嫔妃的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这个时候不夹着尾巴做人便罢了,还如此招摇。
实在是白费了陛下一番呵护。
杨婉因皱眉,“可之前陛下也并未怪罪于我。”她质问曹恩保,“是不是淑妃的人在陛下跟前乱嚼舌根了?”
“姑娘说笑了,陛下心意非他人可以左右。”
曹恩保好话说尽,她还是这副样子,半点不知趣认错,他也不便再说。
“话已带到,还请姑娘好生安胎,奴才会请太医令大人隔日来给您诊脉。”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杨婉因叫住了他。
“对了,曹进是你干儿子,他人呢?我来紫宸殿这么久,为何一直不曾看见他。”
听到熟悉的名字,才要抬脚迈开步子的曹恩保怔忡住了。
他大着胆子抬头望去。
上首那个女人坐在花梨木雕花软榻上,身披绮绣,头饰华贵。
可她眼中流露出的野心勃勃和没有头脑的聪明,令人感到无奈和疲倦。
“回禀姑娘,曹进受陛下吩咐,去别处当差去了。”
闻言,杨婉因缓缓点头,似乎并未察觉起那日她与曹进私下会面,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又或者她察觉了,但她不在乎。
“这样啊,那他何时回来?没了他在我与陛下之间传话,我很不习惯呢。”
曹恩保越听越觉得心惊,也愈发痛心疾首。
当初曹进不听他的话,非要和杨二姑娘掺和。
先是被贬为少监,后又丢了命……
可杨二姑娘从未在意过他的死活,她只关心,曹进是否还能继续为她所用!
饶是见惯了人心凉薄,曹恩保亦在此时替干儿子感到难过。
他垂首,“这奴才不知,二姑娘若真想知道,恐怕只能去问陛下了。”
闻言,杨婉因才不愿意呢。
她才被下令禁足,心里正生气呢,她才不要主动去找他!
她赌气的当口,曹恩保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双儿明显发觉,他原本就弓着的脊背又弯了三分。
*
惊蛰刚过,二月二的晨雾尚未散尽,紫禁城便已人声鼎沸。
三十六名金甲武士持金瓜钺斧开道,黄罗伞盖层层叠叠漫过午门,明黄纛旗上盘着的五爪金龙在风中昂首欲飞。皇帝头戴十二旒冕旒,玄衣纁裳绣满日月星辰,脚踏金丝皂靴行至先农坛,身后百官蟒袍玉带逶迤如浪,三百名内监捧着犁铧、谷种、青牛缓缓跟进。
皇后病重,太后代为桑蚕礼。
卯时正,慈安宫方向传来环佩叮咚。太后凤冠缀着东珠摇曳生光,霞帔上金线绣的百鸟朝凤栩栩如生,十二名尚仪女官捧着蚕筐、桑剪、玉钩鱼贯而行,另有二十四名宫娥擎着鹅黄软罗伞,将太后护在中央。通往亲蚕坛的御道红绸铺就,百名绣娘手持五彩丝线跪在两侧,远远望去,宛如一幅流动的锦绣长卷。
后妃中,以德妃淑妃为首,其后依次跟着江嫔等人。紧接着的,便是以忠王妃为首的皇亲勋贵女眷,再次为权臣重臣家眷,再有便是往下的官员女眷们,远远地缀在队伍后头。彩杖绵延数十里。
御驾凤驾于承天门前左右汇合,通过朱雀大街往祖庙行去。
待祭拜黄天大地告慰先祖后,皇帝执犁破土,青牛踏过新泥之时,三百名乐工奏响《雨旸时若之曲》,磬声钟鸣直冲云霄;天地间金鼓齐鸣,黄尘与彩绸共舞,皇家威仪在春阳下化作一片煌煌气象。
太后则于礼坛上指尖轻捻桑枝,摘下残叶,蚕筐里幼蚕蠕动,随着太后将桑叶喂给幼蚕取食的动作,七十二名蚕妇齐声诵起《亲蚕礼赞》,声浪惊起万千白鸽。
杨佩宁站在台阶下后妃之中,与德妃并肩,往前则是万贵太妃等先帝朝的嫔妃们。
眼见仪式就要结束,德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下一刻,却是变故横生!
端着祭祀用品的女官突然被什么吓到一般,手中的贡品猛得打翻在地。
“礼蚕死了!”
其中几颗贡果顺着台阶滚落下来,摔在石阶上,污了红绸。
崇庆帝的脸瞬间黑沉如墨。
太后神色也显见冷了下来,目光掠过尽数一动不动俨然没有生命迹象的幼蚕,落在那女官身上,冰冷又彻骨。
任何典礼出现意外都是寻常,不正常的是这女官。
蚕虫死亡之事,往大了说是不吉利,影响国运,可若稍稍遮掩,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偏被这不知死活的女官扬声传了出来。
底下窃窃私语之声顷刻而起。
“这……礼蚕怎么会死了?”
“瞧那女官的模样,只怕是礼蚕全死了才会如此惊恐。”
人群中不罚有太后母族政敌,闻言狠狠皱眉,“这也太不详了吧!”
“是啊,往年皇后娘娘亲蚕可从未出过此等不吉之事。”
皇室以天命自居,时人相信因果轮回玄机奥妙更是寻常。
太后不必回首往下看已经知道底下群臣会如何议论揣测了。
她无暇顾及此事是谁一手操办,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
若她不能将此事平息,不用等到明日,天下都会非议她,或许还会攻讦崇庆帝皇位。
在这短短一瞬的时间里,太后思绪飞转……
千钧一发之际,万贵太妃脱列圆场,“陛下,太后娘娘,礼蚕已死,可见今日非吉期,不如明日再行躬蚕之礼吧?”
那女官吼这一嗓子将局势推向了不可扭转之境地,太后和皇帝思来想去,如今唯有明日再行亲蚕礼,方能稳住民心。
古往今来,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
只是……明日的亲蚕礼,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
崇庆帝和太后交换了一个视线。
就在太后打算依照万贵太妃之言,更改躬蚕之期的时候,嫔妃中,杨佩宁站了出来。
“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听闻民间养蚕有‘假死’之说。说的是幼蚕长成到一定阶段,便会短暂陷入沉睡,不吃不喝也不动弹。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再次活动,开始吐丝结茧。历经假死过后的蚕,吐得丝更加顺滑光泽,待破茧之时也比寻常蚕蛾漂亮得多。”
生辰宴后,这是淑妃杨佩宁第一次出现在百官视野中。
她一袭绛紫色织金绣云纹朝服曳地,十二幅月华裙随步履轻摇,腰间白玉双珩佩叮咚相和。头戴七翟冠,珍珠流苏垂落发髻两侧,行走间摇曳生姿,既不失正二品命妇的庄重威仪,又透着温婉端方的气度,如春日里绽放的玉兰,清雅高洁,自成风华。
她光是站在那里,便叫人不由敬服。
莫说其他人了,就连万贵太妃都恍惚了好一会子。
好半晌,才有官员脱口质问:“淑妃娘娘切不可听信谗言,此蚕分明就是已经死去的模样。”说罢,又对着崇庆帝道:“陛下,礼蚕出意外并非大事,只需另换一批礼蚕便可继续进行亲蚕之礼。若依淑妃娘娘之言,只怕等不到礼蚕‘复活’。”
紧跟其后,还有好些个官员也纷纷开口责难。
甚至有的官员见她是个妇人,话语十分刻薄。
崇庆帝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儿戏。
若留待明日,只怕再出事端,若是可以,他也想今早解决此事。
淑妃给他提了个醒。
礼蚕可“假死”,自然也可“复活。”
他抬了抬手,示意群臣噤声。
“诸位爱卿不必讶异,淑妃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朕愿意相信淑妃,等待礼蚕‘苏醒’,再行躬蚕之礼。不必改期!”
只需让人悄悄将礼蚕换成活物,便可解决。
说着,他正要下令让群臣移地暂歇斋戒,底下有人高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