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可能并不想要那些东西。
陈宪之想要什么？自由？知识？
他不太清楚，也不应该他来清楚。
沪上的天气阴沉已有段时间，每天面对着阴沉沉的天空查尔斯只觉得又回到了家中暗无天日的古堡。
威廉坐在他对面盯着他亲手递来的咖啡，奖章在阳光下闪烁刺到查尔斯眼睛，他骂道“该死，你能不能把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玩意拿下来。”
威廉瞥他一眼沉默着摘下几个放到桌面上“由你主导几日不露面什么意思？”
查尔斯的母家和他们父亲交涉下才将这份好差事交到查尔斯手上，为此他们甚至以国家名义增军保驾护航，威廉都只能作为他的副手捡漏，只要拿下这次军功查尔斯在珀西家族中地位稳固，加上他们的助力回去办些事未必不能争一把那个位置。
查尔斯笑说“你干活我拿成果，多好。”
威廉与他共事不久，两人的合作也是短暂进行的。如今产生冲突一拍两散甚至反目成仇也不奇怪，威廉说“你放心我？”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你强项。”
查尔斯将酒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偏头盯着他“我不回去了。”
威廉挑眉平庸的五官因着锐利的眼睛似乎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查尔斯忽略他的洁癖，做了个他一直想做又顾忌着合作没做过的动作，他捏了把威廉的脸而后嘿嘿一笑“当然，这辈子没这么清醒过。”
威廉不耐烦地拿帕子抹脸，橄榄绿的眸子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身上“你会被抛弃查尔斯珀西，你疯了。”
没有权利的查尔斯在异国他乡什么都不是，他会像那些人一样成为某个传教士，穷困潦倒，被那些愚昧的人处死。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男人？他在乎你吗？”
他看着查尔斯像在看那个被感情冲昏头脑和别人私奔的姐姐。恨铁不成钢，怜悯，不可置信充斥在他漂亮的眼睛里，他为此感到震惊。查尔斯不是为了感情冲昏头脑的傻子，那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查尔斯慢吞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我想这么做。不是，他在乎我。”
“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你可以祝福我。”
威廉冷眼看着他，看样子并不是很想祝福。查尔斯无所谓地耸耸肩妥协道“好吧好吧，没有祝福也行。”
威廉说“你最好收回这个想法，我不想收拾烂摊子。”
毫无理由的退出不光他那个父亲不会同意，查尔斯的母家也会发疯，以国家的名义投军帮他造势……他们的好也是要获得回报的。
“我母亲死了。”查尔斯盯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她死了。”
威廉手上的咖啡泛起一圈波纹，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却也没再说什么。他搁下咖啡杯从那些勋章中挑出一块推到他面前，将其他的抓到手中起身离开。
查尔斯垂着眼打量着被威廉留下的那枚勋章，有点眼熟。但威廉那么多勋章他怎么会清楚这是哪一个，又有什么寓意。
算了，不重要。
他磨磨蹭蹭的把那枚勋章装到西装口袋中，端起被威廉放在这里一口未动的咖啡低声骂了句什么，然后喝了一口。
时间像是停滞了两秒，查尔斯面无表情地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出来吐掉这不太理想的咖啡，决定下次一定要让威廉喝完。
沪上通讯屏蔽今天就要解除了，双方交战在即他们这边的推进也要适时结束，前锋和施晏城的驻军僵持威廉来他这里就是在等一个准话，毕竟他是来帮查尔斯刷资历的不是给他顶黑锅的，这种决断的事还是要他来拿主意。
现在好容易下定决心，剩下的事扔给威廉他解决了心头大患，心情放松下来就寻思着其他的事情。
说起来荀宁浅被他扣留这几天也没闹什么幺蛾子，他都快忘记这位温钰的好狗了。
自从此前这位市长大人拒绝闭嘴装死后就被他下了大牢，这么一想他真的是太失礼了这么多日都未曾问候，怎么说这位都是帮助他锁定杰西卡身份的大善人。
解决了心头大患他一寻思闲着也是闲着大手一挥叫守在门外的詹宁斯“去监狱！”
黑压压的高墙矗立在空旷的大地上高墙之上围着密集的电网，电网上高挂着几具黑炭似的尸体，监狱外几棵有限的松树外站着几只羽毛残缺的乌鸦，它们支着血红的眸子目送着汽车驶进这座有进无出的坟墓。
犯人们被鞭挞催促着艰难行走，他们嘴唇干裂，眼神空洞无神，若不是听到汽车声响艰难转动的瞳孔，只怕让人以为这是什么走尸。直至残破衰败，直至死亡。
查尔斯从车上下来，昂贵的皮鞋踩在暗红色的土地上，异域面孔很轻易地收割了这些犯人们的注意力。
他轻巧地摘下绅士帽薄削的唇露出温和的笑“愿你们能得到主的宽恕。”
狱卒的呵斥和鞭子落在血肉上的声响杂糅在一起，不断有人倒在他面前。
查尔斯只是看了一会儿便失去兴趣，监狱长在他身后说道“荀宁浅已经醒了。”
得嘞，重头戏来了。
“这些政府要员们身体不太好，收押两天传染病泛滥，带下去好好医治。”
这些人都是荀宁浅的班底，四舍五入那就是温钰的人，有这种好机会不杀等着什么啊。怎么说梁子都结下了，他还对温钰怪好的，直接失踪灭口可比发一辈子补偿金来得好。
荀宁浅被带到询问室，冰凉的冷水将眼睛上已经凝固血迹冲刷，模糊的视线艰难地恢复清明，僵硬的手指极缓地动了动。
查尔斯没忽略这个小动作骂监狱长自作主的心情一下就没了，蹲下身凑过去戳他的伤口“活着呢荀市长。”
在他的授意下荀宁浅的身上又被泼了一桶冰水，体内不断流失的热量和外部刺骨的寒意让他的身体不自觉蜷缩起来，嘶哑的声音回应了他的话“你想……做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我能做什么，你当初帮我确认杰西卡的身份，我要谢你。”
荀宁浅不接茬他情绪依旧高涨“我放了你，你去将杰西卡给我带出来好不好？”
陈宪之？查尔斯没将人带离京都吗？
荀宁浅不说话查尔斯扯住他的衣领将人拎起来“外面全部都是你的人，我已经杀过一批了，下一批取决于你什么时候点头。”
“……你可以先杀我。”荀宁浅低着头不去看他“我不会帮为你做事的。”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商量吗荀市长？”
“你能用什么威胁我呢查尔斯外使？”荀宁浅学着他的话冷笑一声“除了那些人的命你还有什么？”
对荀宁浅来说从温钰任命他在沪上开始，他就没有必要考虑任何人。他荀宁浅正统仕林出身让他为洋人做事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宋稚就在兖州前线，故友重逢你的命可由不得你做主。”
查尔斯最烦不知好歹的家伙了，之前是温钰现在是荀宁浅。主臣两个真不愧是一脉相承的软硬不吃，不过没关系荀宁浅没有什么决断的资格。
他直起腰来拿帕子仔细擦净手套上沾染的血渍“帮我们荀市长收拾干净。”
本身决定留在这个国家就是考虑良多，当初还想着争一争那个位置，拉下他父亲坑死威廉，为此他付出血本炸了覃塘租界，没成想国内雷声大雨点小就那么过去了。
现在有了那边的助力突然发难尽然是打了温钰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也让他真正窥见了他的母家的企图。
虽说他不介意双方互惠互利但背着他直接去和那个老畜生交易把他当棋子谋利那可就太难看了。
既然如此……他还真不介意推威廉一把。
不过让人头疼的是杰西卡，他有信心糊弄过那些傲慢的亲属，对说服杰西卡离开熟悉的环境与他在一处却充满质疑。
*
温钰从轮船上遥望着高楼林立的异世界一时间竟感到物是人非。他才走了多少年，记忆中的种种竟都已经和现在毫不相似。
旁边嗷的一嗓子把好容易积蓄起来的悲伤气氛清空“兰若姐姐！这就是西洋吗——唔唔”
兰若捂着她的嘴将人制住，对着那边正悲春伤秋被打扰投来死亡凝视的温钰连连躬身告罪。
蘑菇冷不丁和温钰一对视脑子里登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眼睛不敢再乱瞟像个鹌鹑似的往兰若身后躲。
氛围被打破，温钰躺在太阳椅上叹了口气“装了一段时间憋坏了吧？”
蘑菇听他问话磨磨蹭蹭地挪出来结巴道“也……也没有。”
温钰看着她通红的耳垂冷笑一声“也还算不错，还知羞。”
“准备一下面试吧，你留在这里。”
看着她被巨大惊喜砸晕似的傻样，兰若扯了她胳膊一把蘑菇整个人晕乎乎地鞠躬道谢“谢谢……谢谢家长，那我就是…就是要在这里读书吗？我可以吗？”
温钰看她没出息那样默不作声地撇开眼把她当空气，一想自己用人情推荐了这么个东西他就觉得良心未泯。
少女扯着兰若到远处的甲板上分享喜悦，咸涩的海风带着黏腻的水汽附着在皮肤上让人从心底烦躁。
本想让替身代行高卢之旅自己回到国内处理沪上事乱，没想到阿尔比恩还真是做局全面。阿尔比恩驻高卢外使借由和他商谈军火倒卖与在南洋的人口交易盛情邀请他一定要与其见面，为此不惜扯上他求学时的老师作陪。替身还真没有能应付这些的本事，逼不得已温钰必须出席。
程宋发来电报强令要求他不得私自回国，不好说是要借机铲除异党还是防备他暗中下黑手，只是有他这道加上皇命的命令温钰还不能轻举妄动。
当时与陈宪之争吵后许诺的尽快回国也被无限期搁置，发出的电报毫无音讯，拨出的电话无人接听，联系程宋也对此闭口不提。
他真是被气笑了，装死也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真的同程宋那个伪善的推心置腹什么时候被坑死都不知道，他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陈绎会对程宋另眼相待，比对待他的态度好上不知多少，甚至连与他相识短暂的查尔斯也能得到信任……为什么他不行？
光这么一想温钰就想马上回去把陈宪之捆回来好好问问原因。他要让陈绎亲口承认对他区别对待，带有异样眼光对待他。
夕阳余晖照耀在海域与天际交际之处映出一片血红海，跃出海面的海豚沐浴着阳光，飞溅起的水珠折射出耀目的光芒又沉沉落下。
兰若走来的声响吸引到他注意力“兰诺询问是否尽然听从朝廷指挥。刘璟手段很强硬。”
温钰兴致缺缺声音缥缈“他自己看着办，朝廷的命令作为臣子没有拒绝的权力。”
兰若动作微顿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其后一想，朝廷中未必能在这种时刻发出同一种声音，刘璟也未必能掌控全局。经由兰诺搅混水小皇帝握有部分实权，保皇党对刘璟一派日渐不满，程宋腿部伤残不一定能让他们信服极可能在战局将颓时强行夺权。
“奴婢明白。”
温钰不知道她脑补了些什么东西眼神怪异地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挥挥手“无事下去。”
她没动在一旁站着，温钰本想合上眼假装她不存在无奈这人眼神存在感太强让他浑身不自在，没好气地说“有话就说。”
兰若从不跟他客气“蘑菇不必再回吗？”
温钰让她留在这里的含义可以有很多，是让她留在这里求学这次不必回去，还是此后都没有回去的必要了，这两者性质天差地别。
温钰看着她“你有话说？陈绎留了很多钱给她，足够她在这里过完一辈子。”
当年在沪上陈绎问他，留给他的钱能否让蘑菇去读书。那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陈现在对她的补偿。因为自己想要自由便对蘑菇痛下杀手，他的良心还没有全然消失。
他将那些属于他的东西赠予，希望她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温钰不理解他的心理，私心却也想给他一个交代。
蘑菇回不回去都不重要，只要她不再出现在陈绎眼前便好，但她和兰若关系亲密，温钰也不介意给她一个好结局。
兰若说“她活不下去。”
蘑菇什么样她是最清楚的人，她那么胆小在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的环境中如何能活得下去，身负巨财也不过成为别人眼中肥肉。西洋局势未明朗，她在此处求学如何能保证安全。
“你有自己的人脉。”
兰若与他一起留学西洋攻读学位，自然也有自己的人脉，虽说其中大部分也是有他的原因但兰若本身的优秀也足够让她存有重续这段关系的资本。
“我们还要停留很长时间。”
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做的，我也不会干涉。
兰若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他躬了躬身退下去。她需要为蘑菇的入学做些准备，西洋的大学主张推荐制但并不是有了推荐便可高枕无忧，面试也会刷掉一批人。蘑菇有西洋语的底子对于基本学术理论却承袭国内旧制，为了保证她顺利入学他们还有得磨。
温钰望着海上一成不变的景色撑着头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在这场余晖下浅灰色的眸子被染成了焦糖色，让他冷冽的目光柔和了些许。
良久后日落西山，仅剩海天一线处残余蓝紫色渐变的光晕其后彻底幕落黑夜。
身后船舱甲板处传来喧嚣晚宴的时间开始，作为主人的温钰并未露面自有兰若主持，帮他寻找脱身的借口。
独处的时光太过短暂，哪怕逃离那个地方也始终无法摆脱束缚在身上的责任。
此前他一直告诉陈宪之，他们是同类。只有他内心自己清楚，他无法拥有陈宪之那样追逐自由的勇气与莽撞。
他那样鲜活热烈，不是存在于性格上的鲜活，而是灵魂的挣扎。因为被束缚所以追求摆脱，因为被规训所以想要反抗，因为被定义所以一次次强调本身之价值。
陈宪之还活着，尽然痛苦，尽然折磨，还未成为腐朽中的一份子。
他像一只振翅高飞的鹰隼拼命想要挣脱温钰在他脚上系下的脚镣奔向天际。
温钰不行，他终其一生只能在被限定好的架子上活动，看着缠绕在脚上的锁链越来越重，家族的责任，未来，期待……越来越多的东西让他遗忘了天空的感觉。
他想让他的同类陪在他身边与之共沉沦，哪怕他哀求，苦痛，挣扎……温钰都对此视而不见，他愤慨嫉恨为何他拥有离开沼泽离开地狱的资格，而他只能犹如死尸在那片土地上腐朽。
世人大多庸俗，只有你，只有你我的同类，只有你才能与我共情，我期盼你理解我，安抚我，与我同在这片泥沼中死亡，与我共沉沦与既定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