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林芝看着哥哥小心翼翼将人抱上软榻,突然笑出了眼泪:“装晕这招用两次就不新鲜了。端王府里你敢这么往洛昭寒剑尖上撞?当别人都是瞎子?”
“林芝!”冯林宇扬起的手掌悬在半空。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冯林芝仰着脸往他掌心凑:“打啊!为了这个满嘴谎话的贱人,打死你亲妹妹!”
冯林宇的手颓然垂下,腕间佛珠缠上了柳月璃的头发。他看着妹妹眼中破碎的光,声音发涩:“宴席提前散了,你怎么不差人传话来。”
“传话?”冯林芝抓起案上未干的狼毫笔,墨汁溅在柳月璃雪白的裙裾上,“从端王府到冯府要过三条街,每条街上都有贵女们的马车。你知道她们掀着车帘说什么?说冯家小姐被柳月璃当猴耍!”
柳月璃忽然挣扎着要下榻:“我现在就去跟她们解释清楚。”
“解释你如何撺掇我当众污蔑洛昭寒?解释你如何骗我说谢无岐是正人君子?”冯林芝揪住她衣领往门外拖,“走啊!先去抚远将军府,把你抢人家未婚夫的腌臜事说个明白!”
“放手!”冯林宇掰开妹妹的手指,将柳月璃护在身后。翡翠耳坠划过空中,在冯林芝手背留下道血痕。
雨幕中传来更鼓声。
冯林芝望着兄长衣襟上沾着的口脂,忽然想起去岁上元节,哥哥也是这样护着她,替她挡开登徒子的纠缠。
那日他袖口染了她的糖葫芦渍,还笑着说要留作纪念。
“哥哥还记得吗?”她摸着腕间褪色的红绳,“去年你说,就算全天下人都骗我,你也绝不会骗我!”
惊雷淹没了尾音。冯林宇别开脸,喉结剧烈滚动:“月璃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能放过她?”
“不能!”冯林芝扯断红绳砸在地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冯林宇一把攥住妹妹手腕甩开,柳月璃顺势跌进他怀里。
他声音都变了调:“林芝,你疯够了没有!”
冯林芝踉跄后退时绣鞋勾断裙带,后腰撞上门槛才堪堪站稳。她望着兄长揽在柳月璃腰间的手,喉头涌上腥甜:“哥哥推我?”
“妹妹。”冯林宇慌忙松开怀中人,却见冯林芝发髻散乱,珠钗斜插在鬓角,“哥哥是怕你伤着柳姑娘…”
“怕我伤她?”冯林芝突然笑出声,泪珠子砸在青砖上,“听雨阁里你俩耳鬓厮磨时,怎不怕伤我的心?现下我倒要问问——”
“够了!”冯林宇厉声打断,额角青筋直跳,“月璃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岂容你污蔑!”
柳月璃适时啜泣一声,软软倚着屏风:“林芝妹妹定是误会了,我与冯公子只是在喝茶聊天而已。”
冯林芝突然又哭了起来,哭得满脸委屈难以自持。她攥着绢帕的手不住发抖,眼眶通红如浸血的玛瑙:“你就是看上柳月璃了是不是?你们今日在听雨阁孤男寡女独处,真当我没看明白吗?”
她抽噎着将绢帕摔在地上,锦缎绣鞋狠狠碾过素白绸面:“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兄长难道不懂?柳月璃这头抢了洛昭寒的谢无岐,转头又对兄长装可怜扮柔弱!”
青砖地上溅落的水痕晕开她尖利的指控:“水性杨花的恶心模样,我哪句说错了!”冯林芝猛地用衣袖抹去泪水,转身就要往院外走:“我现在就回禀爹娘,让全族评断是非!”
刚迈出院门三步,她突然僵在原地。
谢无岐正从月洞门缓步而来,玄色暗纹锦袍下摆沾着未化尽的残雪,眉间凝着寒潭般的阴郁。他身后跟着的侍卫见势不妙,立即退至十步开外。
“无岐哥哥...…”冯林芝慌忙背过身擦拭泪痕,声音还带着浓重鼻音。
屋内传来茶盏坠地的脆响。冯林宇与柳月璃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惶——方才那些诛心之语,不知被听去多少。
柳月璃最先反应过来,提着鹅黄襦裙疾步上前。她鬓间金蝶步摇随着动作轻颤,玉手熟稔地攀上谢无岐臂弯:“今日霜寒露重,怎么不戴我送你的狐裘?”
谢无岐垂眸看着臂弯间的柔荑,此刻这双手的温度,竟比檐下冰棱更刺骨。
“林芝妹妹向来心直口快。”柳月璃察觉他臂膀僵硬,急忙笑着打圆场:“方才不过说些气话。”
冯林宇紧跟着跨过门槛,青玉冠带被风吹得歪斜:“无岐兄最是明理,舍妹自幼被宠坏了,总爱胡言乱语。”
冯林芝闻言猛地转身,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化作决绝。她望着院中三人冷笑:“既如此,我便将话说明白!”镶珍珠的绣鞋重重踏在青石板上,“我亲眼见柳月璃在听雨阁与兄长独处时双颊飞红,眼波流转的模样,活脱脱勾栏做派!”
“放肆!”冯林宇厉声呵斥,额角青筋暴起。
柳月璃指尖深深掐进谢无岐衣袖,面上仍强作镇定:“林芝妹妹定是看岔了,那日阁中还有...…”
“还有谁?”冯林芝突然逼近两步,发间银簪流苏扫过柳月璃煞白的脸:“洛姐姐早将你与谢无岐私通书信之事告知于我,如今倒要装贞洁烈女?”
此言一出,满院死寂。
谢无岐终于抬起眼帘,漆黑瞳仁里映着柳月璃惊慌失措的面容。
他缓缓抽回手臂,云锦袖口发出细微的裂帛声——那里留着五个深深的指甲印。
“无岐哥哥,你和洛昭寒那些恩怨我懒得掰扯,可柳月璃逢人就说洛昭寒虐待她,林芝倒要问问你——”冯林芝抬手直指站在廊下的柳月璃,“这满嘴胡话的小蹄子说的可是真的?”
她猛地甩开冯林宇拉扯的手,绣着金线的蜀锦裙摆扫过青石台阶:“那洛昭寒的力气我亲自领教过,真要收拾柳月璃,这细胳膊细腿的怕不是要断成几截!”
谢无岐搭在柳月璃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冯林芝眼尖瞧见他瞳孔微缩,冷笑一声甩开披帛:“得嘞,当我没说!”
“芝儿!”冯林宇急得直跺脚,一把拽住妹妹胳膊,“这是将军府家事,你掺和什么!”他余光瞥见谢无岐愈发阴沉的面色,后背沁出冷汗,恨不能把冯林芝的嘴缝上。
“少将军,舍妹今日吃多了酒...…”冯林宇刚要打圆场,谢无岐突然甩开柳月璃的手。
铁甲护腕磕在廊柱上发出闷响:“天色已晚,二位请回。”
冯林芝巴不得赶紧走,拽着兄长就要往外冲。
冯林宇踉跄着经过谢无岐身边时,忽听得一声冷笑:“往后不必再来往了。”
“谢无岐!”冯林宇惊得转身,却见谢无岐背光而立,玄色大氅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
他喉头滚了滚,终究没敢开口,被妹妹扯着跌跌撞撞出了院门。
直到马车声彻底消失,院里死寂得能听见雪落声。
柳月璃绞着帕子偷瞄谢无岐,往日总含笑望着她的眸子此刻结了层冰。她心慌得厉害,贝齿在唇上咬出月牙印,泪珠子说来就来:“无岐...…”
话没说完就被拽着往内室走。
谢无岐步子迈得又急又大,柳月璃绣鞋都踩掉一只。青石板寒气顺着罗袜往上窜,她疼得直抽气:“无岐你弄疼我了...…”
谢无岐猛地顿住脚步。柳月璃趁机扑进他怀里,带着哭腔道:“连你也不信我么?当初为了跟你,我舍了将军府的锦衣玉食,被谢夫人拿藤条抽得三日下不来床,如今缩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把谢无岐前襟浸湿一片,“我为你受尽委屈,你倒听信外人的话...…”
谢无岐浑身僵直。
今日在端王府,他本该如前世那般大放异彩,偏生被洛昭寒搅了局。
回府又撞破这场闹剧,想起月前柳月璃哭诉洛昭寒拿马鞭抽她,当时她手臂上分明连红痕都没有。
若早知如此......谢无岐喉头发苦。
重生那日他本该照旧娶洛昭寒过门,那丫头看着凶,实则最是好哄。哪像现在,为着柳月璃和双亲决裂,困在这方寸之地,连最重要的立功良机都错过了。
柳月璃察觉他身子发颤,以为奏效了,哭得愈发凄切:“我如今只剩你了,若连你都...…”话没说完突然被推开。
谢无岐盯着她哭花的脸,恍惚看见前世洛昭寒提着长枪站在城楼上,浑身是血还冲他笑:“谢无岐,下辈子换你追着我跑。”
“无岐?”柳月璃被他眼底的寒意吓得倒退半步。谢无岐突然抬手,她下意识闭眼,却听见“咔嚓”一声——男人竟生生掰断了廊边碗口粗的梅枝。
碎雪混着红梅落满肩头,谢无岐盯着掌心被木刺扎出的血珠。
他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回房歇着吧。”
柳月璃还想说什么,谢无岐已经大步流星往书房去。
她盯着男人背影,突然抓起石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瓷飞溅中,她抹了把脸冷笑:“冯林芝,咱们走着瞧。”
回到书房。
“无岐?”
见谢无岐始终沉默,柳月璃彻底乱了方寸。她攥着谢无岐衣袖的指尖发白,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染上慌乱——他竟在迟疑?
这个认知如冰锥刺进心口。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早已退无可退,可谢无岐尚有转圜余地。
只要他肯向谢将军夫妇低头认错,凭着血脉亲情,至多不过闭门思过。更遑论洛昭寒......
想起那个总在婚约前羞赧垂首的姑娘,柳月璃突然打了个寒颤。
若谢无岐回头认错,洛昭寒定会红着眼眶重新接纳他。
“你后悔了是不是?”她猛然抓住谢无岐前襟,镶着珍珠的指甲几乎戳破锦缎:“那日提亲时你说此生非我不娶,如今要反悔么?”
谢无岐被这力道拽得微微前倾,终于抬眸。
他望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的娇颜,忽地想起冯林芝临走前掷地有声的控诉。
那个单纯到连谎话都说不圆的姑娘,此刻应该被哥哥伤透了心吧?
“我...…”他刚开口,柳月璃突然踮脚吻了上来。
唇齿间尝到咸涩泪水,谢无岐本能地抬手要推,却在触到她颤抖的肩头时顿住。
最终他只是掩下眸中动荡的波光,抬手将人揽进怀里:“为你退婚,为你忤逆双亲,皆是我心甘情愿。”
柳月璃刚要松口气,却听头顶传来更低沉的声音:“但月璃,莫要让我觉得这些付出终成笑话。”
……
戌时三刻,长宁伯府。
黑漆平头马车碾过青石板,在朱红大门前停驻。
裴寂撩开车帘时,檐角铜铃正被夜风撞出清响。他玄色官服下摆沾着几片枯叶,应是方才在宫道槐树下沾的。
“大人今夜宿在府中?”凌蓟捧着乌纱帽跟在后头,看着主子径直往东院去,忍不住提醒:“西院那边...…”
“取些旧文书。”裴寂脚步未停,腰间玉带扣随着步伐轻响。
穿过两道月洞门,东院书房灯火已映入眼帘。
守门小厮见他来了,忙不迭跪地:“老爷吩咐,若少爷只是请安,不必入院。”
“明白。”裴寂在青砖地上投下修长影子,对着紧闭的雕花木门躬身:“孩儿问父亲安。”语毕转身便走,仿佛那扇门后不过是尊泥塑神像。
凌蓟偷眼瞧着廊下晃动的灯笼,突然被西边飘来的檀香味呛得皱眉。
转头望去,只见裴寂正对着西院方向行礼,暗红院墙内隐约传来木鱼声。
主仆二人行至西南角时,凌蓟突然倒抽冷气——月光下赫然立着座金箔贴就的院落!
黄表纸符咒贴满门墙,夜风掠过时哗啦作响,宛如百鬼翻书。
“这是?”他话音未落,裴寂已推开院门。
霎时间满院铜铃齐震,惊起梧桐树上寒鸦。
江蓠举着烛台迎出来,见凌蓟盯着檐下幢幡发愣,嗤笑道:“连往生咒都不认得?亏你还是上过战场的人。”
“往生咒该贴在坟头!”凌蓟指着随风狂舞的经幡,声音都变了调:“谁家活人院里挂这个?”
“自然是驱邪。”
裴寂随手扯下落在肩头的符纸,火光映出他眼底讥诮:“毕竟在夫人眼里,我比恶鬼更可怕。”
江蓠垂手立着,青布衣角被夜风吹得簌簌响:“爷,老爷前日得了个'常胜将军',成天揣着金丝笼在书房逗弄,这两日连午膳都在里头用的。”
他偷眼瞧着裴寂神色,接着道:“夫人昨日寅时三刻出的府,照例在相国寺用了素斋,申时末刻才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