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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秋夜寒,风冷如刃,一缕缕冲破房中炭火的暖气,崔题里衣单薄,手抚在门上,似乎进退维谷。

而后他竟负手走了出去,大有直面寒风之意:“云集楼诗案,祸端起于今年的新科士人,我六月才回京师,回京后推拒差遣,未插手朝中之事,便是他们党同伐异,也难以挦扯到我头上!”

“阿郎毕竟是五年前新党政要,年前陛下有意起复您回京,旧党便联合上疏进谏,可见阿郎仍是他们的眼中钉,仍需小心防范!”

“太子殿下,和卢参政诸公,可能也收到消息了,兴许有应对之策,我且留下来看看罢!”

齐卫欲言又止,最终垂眸,只冷静评价:“其实阿郎……还是放心不下太子殿下,和卢参政等人吧?只是阿郎也应仔细斟酌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五年前您与环翊首当其冲,环翊更是不幸身死……”

环翊是杨珙的字,提及昔日友人的下场,卫齐拧了拧拳,仍是耿耿于怀。

“郎君也遭一夕间连降二十罪,停官除名入狱,惨遭刑讯逼供,差点给您扣上谋逆的罪名!后来经太子殿下和卢参政费劲心力才保下。他们一计不成,又出二计,想直接毒杀郎君于狱中,可见对您恨之入骨!

“五年前阿郎是因为乃太师之孙,太师三朝肱骨重臣,愿意献出勋爵俸禄,以三朝的功绩保下您性命,才换来陛下赦免,改判流放岭南。如今太师已年迈,不事朝堂日久,倘若阿郎再出事,只怕没有五年前的运势了!”

崔题沉默不答,冷风透骨,以至于他手脚冰凉,他盯着广袤无垠的天幕,深夜的黑暗,如泼洒的浓墨密不透光,竟看不到前方一丝丝灯火。

他回京后消极怠慢不理朝政,有两层原因:

一是早已认清新旧党政的局势,乃延朔党从中作梗,若延朔党不除,新政哪怕已修补十全十美,也依然横遭阻拦无法推行,且只会刺激新旧党争愈演愈烈。朝中风气已坏,有损国民而已。

因而他才不愿意接受一腔热血的太子的把臂相邀。

二是,祖父以功勋换命,保下他之后,他出狱才知晓父亲已逝,弟弟崔辞悲愤投河,母亲亦是卧床不起。

他只在狱中半年,竟已连累族亲如此,倘若谶言成真,他们果真给他扣上谋逆之罪,只怕崔氏三代宦海沉浮,百年的门庭也祸败于他手中。

昔日的天之骄子,少年英才,不过烟花易逝,留下的只是一地污点。

之后母亲逼着他在父亲和弟弟灵牌前起誓,用她病弱仅存的唯一力量,死死攥着他的手,咬牙切齿:“你起誓!对着你爹爹和你弟弟的灵位起誓!往后不可乖张妄为,不可参与新政,不可辜负祖父献爵保命,惹你翁翁忧虑!你可存你的心胸大义,但不可以损败门庭和族亲为代价,娘亲……再也接受不了崔家出现第二个崔辞!”

她的哭腔比香烟更侵夺眼泪,父亲和弟弟的牌位犹如沉默的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喉头哽血,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崔题怅然低下头。

“咚——咚——”

远处忽传大相国寺沉闷的钟声。

大相国寺五更鸣钟报晓,五更一刻阍人开启城门。

卫齐道:“阿郎,时候不多了,需尽快动身!”

只是太子与他总角相交,十几年心志,殷殷切切目光犹在眼前;卢参政与新党士人一腔热血,便是遭到罢黜流放也百折不挠的证道之路;还有江南成千上万破败于衙前役等弊制的门户,北疆累受军役压迫的泱泱百姓……

崔题双拳用力握紧,最终叹息一声,尾音低沉温和,却十分坚定从容地回复:“卫齐,我不能走!”

……

齐物书舍讲义堂甫一招新,便热闹非凡。

如今临近春闱,不论京中六学贡生,还是州郡入京举人,皆头一会儿听闻还有讲经补课的茶会,讲义堂不仅请了曾就应天书院、嵩阳书院的学录学正执掌教谕,还每日仅需五文钱茶水费!

须知若是私下聘请名师指正,别说五文钱,便是五两也未必请得动。

消息一经传开,便在士人中炸开了锅,每日守门登记入堂的学子排满了长街,有些今日排不上的,宁可提起付下明日,乃至未来十几日的茶水费,以求通融进堂。

潘令宁便想了一个法子,她让举子做诗夸赞齐物书舍的新纸,做得好,便可提前进堂听课。

她费劲心力研究,终于造出不输落雁纸四五分的新纸,起名折桂纸,出自“蟾宫折桂”之意,如今正等着朝堂遴选。

这些举子虽无定乾坤的能力,可倘若他们的诗赋广泛流传,形成有口皆碑之势,朝廷必然也会着重考虑折桂纸。

齐远和东家对她的点子甚是满意,东家只打她刚入书社的前两月,偶尔来看看,后来见她经营盘活了赤亏的店铺,生意还如火如荼,便撒手不管了。

齐远因讲义堂的关系,来书铺比回家还勤快,毕竟讲义堂从搭建到聘请名师,到招新,皆是他亲力亲为,他倍感成就,也对潘令宁也愈加钦佩。

虽然潘令宁比他小三岁,可若在外人面前,他皆十分恭敬地称呼“潘掌柜”“潘娘子”,从不似对待奴仆,或以少东家自倨。

他的任何决策也都请示潘令宁的意见,且以她的决断为准。

眼看着讲义堂生意昌隆,其他书铺眼馋,便也学着增设经义堂,甚至以卑劣手段争抢夺客源,比如降低资费,却在茶叶上做手脚以次充好,假冒名师身份招揽学子,乃至诬告到行会泼脏水等等。

随着讲义堂名声愈广,潘令宁和齐远每日应对的棘手之事也愈多。

齐远常常感慨:“邯郸学步宵小之辈,手段卑劣至极,我等不与他们计较也就罢了,竟还恶性竞争,扰乱行规,书铺经堂刚刚兴起,只怕要被这些人做坏了!”

潘令宁却看得开,安抚他:“经商之道,有遵儒道,也有遵邪道。我等虔遵儒道,自筑长城。遵邪者,虽一时钻营成势,可邪毁诚信,迟早也自败根基!”

“潘掌柜说的是!不过,这番话听着耳熟,好似崔先生太学授课教谕过,难道潘掌柜也是从崔先生处听来?”

齐远那日从枢相府回来,问过她可与崔题相识。

她说不熟,且未多解释,只是齐远好似耿耿于怀,往后若关联起,总要提一嘴“崔先生”。

潘令宁无奈,只答道:“我不曾去太学听课,怎知崔先生也说过类似之言?可见,只怕是天下共识罢了!”

齐远只能做罢:“原来如此!”

正聊着,王二蹬忽然从门外跑进来,一脸惊慌失色,呜呜呜啊朝她比划着。

“怎么了,蹬弟?”潘令宁不解。

王二蹬急得直跳脚,甚至拉着她便要跑。

恰在这时,忽然一队官兵尾随而至,一到齐物书舍门前,长官挥手,命皂吏分拨堵门,并大声呵斥:“把门前排队的士人遣散了,谁也不许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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