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守卫齐齐谒拜:“夫人!”
夫人?
潘令宁回头,见气质独绝的半老妇人在女使搀扶下,走出牛辎。
她风姿绰约、林下风致,显然年轻时是个美人儿,打扮却十分简朴,虽为贵妇,着装却仅是深色无纹、稳重低调式样,头上以包巾束发,簪几朵梅花和几支素钗,仅此而已。
倒是她手上捻着一串佛珠,乃上等黑檀所制,比之身家更精贵,颗颗对等、圆润泛华,显然时常抚摸,可见她十分崇佛。
她的排场并不张扬,外出礼佛,身旁也仅有一名贴身老妇,和一名年轻女使,以及两名带刀扈从。
若非她的牛辎停在崔府门口,以她低调的行程,旁人只怕以为只是等闲妇人,因为她并无半点凌人姿态。
等她走近了,潘令宁才发觉,她的眉眼与崔题的十分相似。
想来这位便是崔母崔夫人了。
难怪崔题是风流昳丽、雌雄兼美之貌,堂堂昂藏男儿,配上母亲的眉眼实在过于漂亮了些。
“你们是何人?”崔夫人询问。
潘令宁领着齐远行礼,赶忙抓住机会:“回夫人,民女姓潘,乃齐物书舍纸坊掌柜,此为我的少东家齐远。齐物书舍突遭查封,街道司指名乃崔相公告言官市容失察,言官弹劾街道司,民女的小店不幸遭殃……
“然而民女本分经营,实乃冤枉啊!街道司收到上级敕令,不得不例行整改十日,即便齐物书舍是清白的,也得忍十日之期……可是,我齐物书舍参加月底科举试纸遴选之会,会期将至,无法苦等,若要解除查封,只能请举告之人自认误告,撤销信函。因而我等只能斗胆上门求教崔相公了。若果真误会,求请他撤函,若我等犯了罪而不自知,也请他示下,我等才好知晓如何整改!
“因此,还请夫人通融通融!”潘令宁再次拜请。
“齐物书舍……纸坊的掌柜?这般年轻……”崔夫人上下打量潘令宁,又看了看齐远。
敏锐如母,总察觉到一丝异常,可她还是公事公办回应,“我儿不涉朝政已久,何至于因市容之事,向柏台告发?两位莫不是误会了!”
潘令宁心想,果然连崔夫人也倍觉不可思议呢,她又怎么能知晓崔题什么心思?
思前想后,她仍旧觉得崔题徇私报复,若非她得罪过他,便是他单纯地看她不过眼了。
有些偏见只需一息之间,便可生成,正如他曾讥讽她为“银屏娇花”“膝下娇软”,此时的她也认为崔题小心眼,眦睚必报,堂堂大丈夫竟与她一介女流计较!
只是她面上仍好言应对崔夫人:“既是街道司接了敕令,应对不存在误会了。想来可能是……崔相公对齐物书舍的经营有些许误解,还请夫人通融,允许我等向崔相公辩白,求得宽恕!”
她看这位夫人面善,脾性可比孤傲的崔题温和上许多,似是通情达理之人,潘令宁只企求在此处通关。
然而崔夫人微微侧头,眉眼饱含流连探究之欲,却带出一抹笑询问:“看小娘子言行举止,也是仪表出众,胸有见地之人啊,不似寻常的闺阃女子……你与我儿,是否先前认识了?”
她陡然如此发问,潘令宁十分诧异,又有些急于掩饰,一时嗫嚅,不知如何回答。
适时,崔题忽然现身仪门处,正向大门走来。
潘令宁两眼放光,急上前两步喊一声:“崔相公!”
齐远亦跟着上前拜请:“崔先生!我等可算见到崔先生了!”
崔题被门口的景象慑住了,脚程竟略一迟疑,不过却没有明显停顿,仍是很快遵循原意,兀自往外走。
只是他皱眉询问:“你们来我家门前做什么?”
崔夫人一听,这言语十分熟稔啊,果然他们早就旧识!
她不由得眉梢一挑,暗自含笑,睇向潘令宁,见潘令宁急切地把来意说明了。
这名女子在自己儿子跟前,虽然举止有度、恭谨如常,只是那焦虑的言语,高昂的音调,仍是透露出心下的不甘、不满,且毫无敬畏之意。
等闲初见之人,又是有求于人,定不是这番姿态,可见他们果真有过什么?
且待潘令宁把来意说明之后,崔夫人也助攻:“齐物书舍的潘娘子与你之间似有些误会,人家既然求上门来了,便请入室喝杯茶,好好辩白澄明,以免耽误人家生意!”
见母亲这般反常,崔题忽然回过味来,警铃乍响。
他心中不喜这种突如其来的撮合,尤其对方是潘令宁,他心下可没承认那点肤浅的心绪。
为打消母亲念头,他便摆出极端冷漠姿态:“既是街道司核查之事,你们齐物书舍可自找街道司复审,何须到我门庭滋扰?”
潘令宁欲哭无泪:“我等复审过了,可是十日之期不可变,科举试纸遴选之期将至,我等为此辛苦努力,百般筹谋数月,不想付诸东流!听闻是崔相公举告,若存着误会,还斗胆请崔相公,高抬贵手撤函!”
潘令宁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拧拳,怨极他冷酷无情,恣意踩踏蝼蚁生死的模样!
崔题仍旧冷漠:“误会,高抬贵手?呵……难道尔等齐物书舍以茶水资费为饰,规避朝廷审查,私设讲堂聚众朋党不为真?
“你看看你们书铺聚众招揽的都是什么,六学贡生,各州举子!难道你自比国子监更能为天家招贤纳士?难道你企图让明年的泱泱新科进士、举国的天子门生也成为你潘娘子的坐下弟子?街道司只以市容失察为名查封你们,已是手下留情!真不知天高地厚!”
潘令宁睁圆双目,不欲使委屈的泪水侵夺,气得发抖:“你怎么能血口喷人呢?我们齐物书舍合规经营,秉公守法,只增设些许惠人惠己的课业,做的也是经史讲义,传道受业解惑之事,而不论国事,怎么到你口中竟成了聚众朋党?还是你眼中商贾逐利之事,皆是肮脏不入流、不能容忍的手段?”
崔题瞪了她一眼,甩袖负手,咬牙切齿评价:“榆木脑袋!不可理喻!”
他步下阶梯,欲往外走。
崔夫人忽然呵斥:“站住,你做甚么去?”
崔题回身,行叉手礼:“娘,孩儿外出走走。”
“走?去哪儿?莫不是去东宫?难道这么快忘了当初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