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楼的门板被推开时,晨雾还未散尽。
阿紫吸了吸鼻子,闻到灶上刚蒸好的糖糕香——佟掌柜总说,说书人要拴住耳朵,先得拴住胃。
她转头看师父,陆九渊正低头擦那方醒木,檀木表面被摩挲得发亮,像块浸了月光的玉。
\"陆先生!\"
第一声喊从二楼传来。
阿紫抬头,看见靠窗的位置挤了七八个汉子,其中穿靛青短打的茶商正冲楼下挥手,茶盏里的碧螺春晃出半盏:\"昨儿听雷火那刀客说您要讲乔峰,可敢不敢说说他在雁门关外杀契丹人的事?\"
堂下霎时静了静。
阿紫注意到师父的手指在醒木上顿了顿,眼尾却弯起来——那是他要\"开坛\"的征兆。
陆九渊起身时,青衫带起一阵风,吹得堂前悬的\"听风\"幡子哗啦作响:\"这位茶商爷问得好。
且说那乔峰乔帮主,上月在雁门关外...\"他突然收声,目光扫过台下二十余双眼睛,\"不是杀契丹人,是护着二十七个被马匪劫了的商队百姓。\"
穿青衫的少年郎挠着后颈插话:\"可契丹马匪...不都是敌寇么?\"
\"敌寇?\"陆九渊反问,拇指摩挲着醒木边缘,\"那二十七个百姓里,有三个是契丹牧人,两个是西夏货郎。
乔帮主刀下的马匪,倒有四个生着汉家面孔。\"他忽然提高声音,醒木\"啪\"地拍在案上,震得阿紫的茶盏跳了跳,\"各位且记着——刀认的是恶,不是族。\"
堂下响起零星的应和。
阿紫看见方才说话的少年郎红了脸,茶商摸着下巴点头,连二楼那个总爱挑刺的老秀才都捋着胡子嗯了声。
她正想笑,却见师父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最后落在自己身上——那是要她接话的暗号。
\"师父!\"阿紫脆生生喊了句,故意扯了扯他的袖子,\"您总说江湖多豪杰,那您最钦佩的是谁呀?\"
陆九渊低头看她,眼里闪过促狭的光:\"若论刀枪棍棒,自然是乔帮主。
可要说这江湖里最妙的手段...\"他拖长了声音,扫过满场竖起的耳朵,\"得是那大理段二公子,段正淳。\"
\"噗——\"
前排老客的茶盏\"当\"地磕在桌上。
茶商刚送进嘴的糖糕差点噎着,拍着胸口直咳嗽。
阿紫瞪圆了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她跟着师父听了上百回书,可从没听过段正淳被这么夸过!
\"陆先生莫不是说反了?\"茶商抹着嘴角的糖渣,\"那段正淳沾花惹草,江湖上谁不骂他负心汉?\"
\"负心?\"陆九渊摇头,指尖敲了敲桌沿,\"各位可知,他每到一处,必给姑娘家备三样礼?
春茶要明前的,胭脂要波斯的,连帕子都得是苏绣的并蒂莲。\"他屈指点数,\"再看他与人动手,从不在女人面前动刀;姑娘家哭了,他比谁都急着找糖人;就连被人拿剑指着心口,还能笑着说'这位姑娘的剑穗真好看'。\"
阿紫忽然想起,前日在市集看见个卖糖葫芦的姑娘,师父硬要她买三串,说\"甜的能让人记着好\"。
原来都是跟段正淳学的?
\"这叫海皇级泡妞高手!\"陆九渊拍案大笑,\"刀能镇人,拳能服人,可这真心实意的体贴——\"他突然压低声音,\"能让人记一辈子。\"
满场先是静,接着爆发出哄笑。
茶商拍着大腿喊\"妙啊\",老秀才直摇头说\"歪理\",阿紫却看见师父眼底藏着认真——他说这些,怕是想让听书的人明白,江湖不只有刀光剑影?
\"那龙吟秘笈呢?\"
突然有个尖细的声音从后排挤进来。
阿紫转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后生挤在柱子边,脖子伸得老长:\"昨儿听说幽冥山庄出了本秘笈,练了能引龙吟,是真的么?\"
陆九渊的笑慢慢收了。
他盯着那后生看了片刻,伸手把阿紫往身边拢了拢,这才开口:\"幽冥山庄...\"他的声音像浸了夜露的琴弦,\"各位可听过'三恶一禽'?\"
堂下霎时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阿紫感觉后颈发凉——师父说故事时极少用这种调子。
\"二十年前,山庄里有个穿红裙的女人,专爱把负心汉的舌头做成灯芯。\"陆九渊的手指在桌上划出一道,\"有个白胡子老头,养了满院的毒蜘蛛,偏说'这是替天行道'。
还有个瘸腿的,专偷新娘子的绣鞋,说要'凑齐一百双换来生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缩着脖子的茶商,\"至于那禽...\"
\"是只鸟?\"阿紫忍不住问。
陆九渊摇头,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是个比鸟还精的。
他能让人笑着把心窝子掏出来,等反应过来——\"他突然一拍醒木,\"人已经被扒了皮,挂在山庄的歪脖子树上,嘴里还咬着半块糖。\"
茶商的帕子掉在地上。
后排有个小娘子捂着嘴直发抖,连那问龙吟秘笈的后生都缩成了团。
阿紫攥紧师父的袖子,却发现他的掌心沁着薄汗——原来他说这些,自己也怕?
\"那龙吟秘笈...\"茶商声音发颤。
\"秘笈?\"陆九渊笑了,可那笑比哭还冷,\"等明儿说了这三恶的下场,各位再问不迟。\"
他起身时,堂里静得能听见晨钟从城外飘来。
阿紫跟着收拾醒木,看见茶商弯腰捡帕子,手还在抖;老秀才摸着胡子直叹气;那后生挤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两眼。
\"师父,\"阿紫小声说,\"您说的...都是真的?\"
陆九渊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目光却望着窗外渐散的晨雾:\"有些是真的,有些...\"他笑了,\"得等明儿说那血手老祖的故事时,再慢慢道来。\"
阿紫望着他眼底的暗涌,突然明白——今晚的月光,怕是要比昨晚更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