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乡政府那间弥漫着廉价消毒水和陈年文件气味的收发室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劣质肥皂。陈青禾背靠着冰凉的绿色铁皮柜，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门边缘一块翘起的漆皮，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窗外，赵前进那辆漆皮斑驳的“长江750”三轮摩托喷吐着粗鲁的黑烟，载着仍在痛苦呻吟、嘶吼着“杨县长”的吴胖子和他那两个同样狼狈的手下，驶离了招待所。引擎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像一声沉闷的丧钟，敲在陈青禾紧绷的神经上，也敲碎了这短暂的、带着荒诞感的宁静。
“呼……” 陈青禾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辣椒味、恐惧和那毒蛇般最后一眼的寒意都排出去。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个空荡荡的破瓶子，瓶口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粘稠物，散发着刺鼻的辛辣腐臭。工装外套前襟被洇湿了一大片深色污渍，味道同样令人作呕。他苦笑了一下，这玩意儿，今天算是立了奇功，也成了他此刻最醒目的“罪证”。
他弯腰，忍着恶心，用两根手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从花坛边缘那滩混合着泥水、暗红粘液和几片泡发茶叶的污秽里，拈起那串沉甸甸的金貔貅手串。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貔貅狰狞的兽首上糊满了污物，早已失去了往日耀武扬威的光泽，显得肮脏而狼狈。陈青禾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胡乱地将手串包了几层，塞进裤兜深处。这东西，烫手，但或许……以后有用？
“喂！陈青禾！” 收发室的老王头探出半个身子，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喊，“张主任找你！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火急火燎的！”
张爱国？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吴胖子刚被赵前进以那种方式拖走，还当众喊出了杨德海的名字，张爱国这条嗅觉灵敏的鬣狗，怎么可能不闻着味儿扑上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残留辣味的空气呛得他又是一阵咳嗽。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试图抹去一些污迹，却只是让污渍的范围更大了些。他定了定神，拖着还有些发软的腿，朝张爱国的办公室走去。
推开那扇虚掩的、刷着劣质黄漆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烟味混杂着廉价茶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张爱国正背对着门口，焦躁地在不大的办公室里踱步，手里夹着的烟卷已经烧了长长一截烟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掉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听到门响，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堆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却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哎哟！青禾！你可算来了！”张爱国几步抢上前，夸张地上下打量着陈青禾，“我的老天爷！你看看你这一身！没事吧？啊？刚才楼下那动静……吓死个人了！吴老板他们……怎么回事？赵镇长怎么把他们……那样弄走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腔调，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陈青禾脸上扫来扫去，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慌乱或破绽。
陈青禾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张主任，没事。就是……吴老板不小心打翻了东西，弄脏了，可能有点误会。赵镇长……秉公执法。” 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辣椒水和下药的事。
“误会？秉公执法？”张爱国拖长了调子，脸上写满了“你骗鬼呢”，他凑近一步，烟味更浓了，“青禾啊，不是我说你，年轻人做事要稳重！吴老板是什么人？那是县里挂了号的优秀企业家！杨县长都看重的人！这……这闹得，影响多不好？赵镇长那暴脾气……唉！”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仿佛陈青禾闯下了弥天大祸，“刚才杨县长办公室都打电话来问了！语气很重啊！我这……我这怎么交代？”
“杨县长办公室？”陈青禾的心跳漏了一拍。报复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可不是嘛！”张爱国猛吸了一口烟，烟灰又掉了一截，“青禾，这事儿……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吴老板那边吃了这么大亏，杨县长那边……肯定要过问的。你……”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跟吴老板到底怎么回事？他好好的请你吃饭，怎么搞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没解开？还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刺激到吴老板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诱导和泼脏水了。陈青禾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额角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冲动。“张主任，我只是去吃个饭。吴老板热情，我不胜酒力，可能……失手打翻了东西。至于说了什么，都是些场面话，张主任您也常教导我们要注意分寸的。” 他把“场面话”和“分寸”咬得很重。
张爱国被噎了一下，小眼睛眯了眯，显然对这个滑不溜手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你先回去，把自己收拾干净！看看你这副样子，像什么话！影响乡政府形象！这事儿……没完！等通知吧！” 他下了逐客令，语气冰冷。
陈青禾默默转身离开。走廊里空荡荡的，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杨德海……这个名字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吴胖子最后那一眼的怨毒，张爱国此刻的敲打和威胁，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源头——那个名单上被标记为“清流砥柱”的杨副县长。
回到他那间位于走廊尽头、终年潮湿阴冷的宿舍，陈青禾疲惫地将自己摔在硬板床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洇湿发霉的水渍，脑子里一片混乱。解释？证据？谁会信他一个刚来不久的小科员，去指控一位背景深厚的副县长？赵前进吗？那个暴躁的副镇长，虽然今天歪打正着帮了他，但他对名单上“粗暴敛财”的赵前进同样心存疑虑，更何况，赵前进似乎也对杨德海颇为忌惮……
他猛地坐起身，走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桌面上，除了几本农业技术手册和那个贴满便签的旧保温杯，还摊放着几张他之前整理菌菇项目数据用的草稿纸。他拉开抽屉，最里面躺着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农村经济统计年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了出来，手指在粗糙的书页边缘摩挲着。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找到一丝线索的地方——吴胖子在石壁乡的“生意”，总会在某些数据上留下蛛丝马迹吧？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关联。
就在这时，宿舍那扇薄薄的木门被“咚咚咚”地急促敲响，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陈干事！陈干事在吗？” 是乡政府大院门卫老刘头的声音，带着一种看热闹的急切。
陈青禾心头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走过去打开门。
老刘头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脸上表情复杂，混合着同情、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没说话，只是把纸片往陈青禾手里一塞，然后努了努嘴，示意他看大院门口的方向。
陈青禾低头看去。是几张劣质彩色复印纸，印着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
《“虫语者”还是“吸血虫”？——起底石壁乡新星陈青禾的豪车豪宅之谜！》
下面配着两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一张，是他上次去县里汇报菌菇项目时，因为自行车链条断了，正狼狈地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走在尘土飞扬的县道上。照片角度刁钻，只拍了他和自行车的局部，旁边恰好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车牌被刻意模糊），标题却赫然写着：“陈青禾座驾曝光！低调？还是心虚？”。
另一张，更是让他气得浑身发抖。那是他住的这间破宿舍的外墙！斑驳的墙皮，歪斜的窗框，窗台上还放着他那个掉了瓷的破脸盆。但照片旁边，却p上了一栋气派的、带着罗马柱的欧式别墅效果图！标题更是耸人听闻：“深扒陈青禾隐秘豪宅！菌菇暴利流向何处？”
文字内容更是极尽污蔑之能事，将他描述成一个利用“虫语者”虚名和菌菇项目疯狂敛财、勾结奸商（影射吴胖子）、生活奢靡腐化的蛀虫。文章最后还“义愤填膺”地呼吁：“彻查陈青禾！还石壁乡一片青天！”
陈青禾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捏着传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劣质油墨蹭了一手，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猛地抬头看向大院门口。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十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和乡政府工作人员。他们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虽然大多数人脸上是疑惑和不信，但那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陈青禾身上。
“看，就是他……”
“真看不出来啊……”
“啧啧，豪车豪宅？就他那破自行车？”
“嗨，知人知面不知心呗……”
“吴老板都被抓了，他肯定也……”
陈青禾的脸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被当众扒光、百口莫辩的屈辱。他站在宿舍门口，手里攥着那几张荒诞恶毒的传单，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雕像。阳光照在他沾满污渍的工装和苍白愤怒的脸上，形成一种极其刺眼的对比。他能感觉到张爱国办公室的窗户后面，一定有一双眼睛，正带着冰冷的快意，欣赏着他此刻的狼狈。
谣言！这就是吴胖子残余势力，或者说，是杨德海的反击！如此下作，如此迅猛！他们不仅要报复，更要彻底搞臭他，让他身败名裂，在石壁乡再无立足之地！那辆破自行车，这间漏雨的宿舍，此刻都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和嘲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反击，需要证据！他猛地转身回到书桌前，将那几张传单狠狠拍在桌上，然后一把抓过那本《农村经济统计年鉴》，几乎是粗暴地翻动起来。油墨味、纸张的霉味混合着传单上劣质油墨的刺鼻气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间疯狂扫视，寻找着任何可能与“德丰”、“昌茂”或者吴胖子关联企业有关的异常数字、矛盾点。额角的伤疤突突直跳，后脑勺被赵前进铁肘砸过的地方也隐隐作痛，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眼前这片数字的海洋里，试图从中打捞出能证明自己清白、能撕开敌人伪装的只鳞片爪。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议论声中一点点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影。陈青禾桌上的草稿纸越堆越高，写满了推算和疑问。饥饿感一阵阵袭来，他顺手抓过桌上乡亲们送的菌菇干，塞了几片在嘴里，干涩地咀嚼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些枯燥的数字。
突然，他的笔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住了。那是关于前年乡里一笔小型水利维修款的支出明细。一个名为“石壁建材服务部”的供应商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服务部提供的砂石料单价，比同期市场价高了近三成！而且，这笔维修工程……似乎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他隐约记得老吴头抱怨过，说那水渠第二年就塌了半边。这个“石壁建材服务部”……他飞快地往前翻，在另一份关于菌菇大棚初期建设的采购清单里，又看到了这个名字！提供的同样是建材，价格同样虚高！
陈青禾的心脏狂跳起来。他顾不上疲惫，立刻翻出简薇之前留给他的那张写着“德丰”、“昌茂”的纸条。他记得简薇说过，吴胖子的触角伸得很长。这个“石壁建材服务部”，会不会就是吴胖子在石壁乡的一个白手套？或者，与“德丰”、“昌茂”有关联？如果他能找到这个服务部与吴胖子、甚至与杨德海有关的证据链……哪怕只是一根脆弱的线头！
他立刻摊开一张新的草稿纸，将这个发现和疑问详细记录下来，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潦草。他需要更多的资料！乡财政所的原始票据！工程验收报告！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查个底朝天！
就在这时，宿舍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
陈青禾警惕地抬起头，迅速将桌上的草稿纸和简薇的纸条盖住。“谁？”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通讯员小李那张年轻而紧张的脸。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走廊，然后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微微起伏。
“陈……陈干事！”小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不好了！张主任……张主任他刚才让我去打印文件……我……我偷偷看到了！”
“看到什么？”陈青禾的心提了起来。
“是……是调令！”小李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焦急和一丝愤怒，“张主任签了字，要把你调走！平调！调到……调到最西头山旮旯里的老鹰嘴乡农技站去！当个普通技术员！文件……文件就在他桌上，墨迹还没干透呢！他让我通知你，明天一早……就去他办公室拿文件，然后……然后尽快去新单位报到！”
小李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陈青禾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
调令！平调老鹰嘴农技站！普通技术员！
张爱国！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动作真快啊！趁着他被谣言缠身、孤立无援，吴胖子刚倒台、杨德海那边压力骤增的混乱当口，迫不及待地要把他这颗眼中钉一脚踢到最偏远、最无足轻重的地方去！彻底边缘化！让他再也翻不起浪！
老鹰嘴……陈青禾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个地方的信息：离石壁乡几十里山路，交通闭塞，乡政府就几间破瓦房，所谓的农技站，可能就他一个光杆司令。到了那里，别说查什么建材服务部、什么杨德海，他连基本的工作开展都成问题！而且，一旦调令生效，他再想接触石壁乡的任何档案资料，都将难如登天！
陈青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扶着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桌上那几张污蔑他的传单，此刻仿佛变成了张爱国狞笑的嘴脸。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宿舍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桌上那盏老旧的台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他面前那堆写满疑问的草稿纸和那本厚重的年鉴。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一点点吞噬着那点微弱的光亮。
张爱国签了字。
墨迹未干。
明天一早，调令就会递到他手上。
然后呢？卷铺盖滚蛋？去老鹰嘴数石头？
陈青禾的目光死死盯住桌面上那几张荒诞的传单，又缓缓移向那本承载着唯一微弱线索的《农村经济统计年鉴》，最后落在那个静静立在桌角、沾着污渍的旧保温杯上。杯身上，“石壁乡政府”几个红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夜，死寂。只有远处山林里不知名的夜枭，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啼叫，划破沉重的黑暗，更添几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