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报告如同一柄淬火利刃，精准地剖开了清溪镇中学维修工程华丽的外皮，露出内里腐烂的肌理。工程量虚增、重复报账、材料以次充好、资金回流……一条清晰的利益输送链条，像毒蛇般缠绕在总务主任张建国、承包商宏达建筑以及张建国亲妹妹张红梅之间。
陈青禾拿着这份沉甸甸的报告回到县纪委，向室主任老严做了详细汇报。老严仔细翻阅着简薇标注出的每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圈，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用力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火星瞬间黯淡，只余一缕挣扎的青烟。
“证据链很扎实，张建国是关键突破口。”老严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但他一个总务主任，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干？背后有没有人撑着？那个宏达建筑，仅仅是靠着他妹妹的关系就能拿下工程、畅通无阻地套钱？查！深挖这个宏达！看看它这身皮囊下面，还藏着什么鬼！特别是那个法人代表孙福贵，他是真佛，还是别人推出来的泥菩萨？”
行动迅疾如风。第二天一早，陈青禾带着年轻干事小刘，揣着盖有鲜红纪委印章的查询函，直奔县工商局档案室。冰冷的铁皮柜散发着陈年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味，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翻腾。他们的目标明确：彻底解剖宏达建筑公司，揪出它所有的根须脉络。
第一步：档案迷雾。 宏达建筑的登记档案被调取出来，薄薄几页纸，信息寥寥。成立时间：三年前。注册资金：不高，仅够最低门槛。经营范围：房屋建筑工程施工、建筑装修装饰工程，平平无奇。法人代表：孙福贵。一个极其普通、甚至带着点乡土气息的名字，籍贯是本县一个偏远的乡镇。股东信息：孙福贵，占股60%；另一个股东，赵大勇，占股40%。
“孙福贵？”陈青禾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划过纸面。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田埂边的一块石头，激不起任何波澜。他翻看着股东信息，目光落在“赵大勇”三个字上。这个名字……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他。
“赵大勇？”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他立刻掏出手机，飞快地翻找相册——里面存着之前调查新城开发公司砂石供应问题时，宏发建材的工商登记信息截图。屏幕亮起，宏发建材的法人代表一栏，赫然也是：赵大勇！
他屏住呼吸，将手机屏幕凑近档案纸，仔细核对宏达建筑股东信息里那个“赵大勇”的身份证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过去……完全一致！
宏达建筑的第二大股东赵大勇，与为王翠萍提供资金、垄断新城开发砂石供应的宏发建材老板赵大勇，是同一个人！
一股寒意顺着陈青禾的脊椎悄然爬升。学区房案里王翠萍的虚假地址，新城开发中砂石供应的利益输送，东风水库清淤那令人咋舌的巨额预算，还有眼前这所偏远乡镇中学被蛀空的八十万维修款……这些看似散落在不同角落、互不相干的腐败碎片，因为“赵大勇”这个名字，被一条若隐若现、却坚韧无比的黑色丝线，瞬间串联了起来！
这只贪婪的“貔貅”，胃口之大，触角之广，远超他之前的想象！它不仅在觊觎新城开发的大蛋糕，连清溪镇中学这点“蚊子腿”上的肉，也不肯放过！
“小刘，拍照！把这份股东信息，特别是赵大勇的部分，拍清楚！”陈青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小刘立刻拿出相机，对着档案页按下快门，闪光灯在幽暗的档案室里短暂地亮起。
第二步：资金疑踪。 离开工商局，陈青禾立刻拨通了简薇的电话。电话接通，他开门见山，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简薇，宏达建筑查到了！第二大股东是赵大勇！就是宏发建材那个赵大勇！你立刻帮我查宏达和宏发之间的资金往来！特别是宏达收到清溪镇中那两笔工程款后，有没有资金流向宏发？或者流向赵大勇、王翠萍、黄有德、甚至郭亮的关联账户！要快！这很可能是一条大鱼！”
电话那头，简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名字背后串联起的巨大风险，声音瞬间变得无比冷静：“明白！宏达的所有账户，包括对公、关联个人账户，我马上进行穿透式追踪！重点查清溪镇中工程款入账后的异常流出。等我消息！”
放下电话，陈青禾站在工商局门口炽烈的阳光下，午后的热浪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和更深的迷雾。赵大勇的生意版图，横跨建材供应和建筑施工，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贪婪之网，笼罩着云川县不同领域、不同层级的公共资金。宏达建筑背后那个名叫孙福贵的法人代表，他又是谁？一个纯粹的、被推出来顶名的傀儡？还是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赵大勇身后若隐若现？
陈青禾的目光再次落回手机屏幕上那张拍下的档案照片。法人代表签名栏上，“孙福贵”三个字，签得歪歪扭扭，笔画僵硬，透着一股生疏和刻意模仿的痕迹。
“孙福贵……”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外壳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不管你是人是鬼，这笔清溪镇中的烂账，就从你开始清算。我倒要看看，顺着你这根藤，还能摸出多少‘大瓜’！”
第三步：顺藤摸瓜。 陈青禾和小刘马不停蹄，直奔县税务局。凭借查询函，他们调取了宏达建筑近三年的纳税申报表和部分发票信息。账面上，宏达的业务量并不大，除了清溪镇中这个八十万的项目显得格外扎眼外，只有一些零星的几万、十几万的小工程记录。纳税额也中规中矩，符合一个小微建筑企业的体量。表面上看，干净得近乎刻意。
“陈主任，你看这个。”小刘指着其中一份增值税专用发票的抵扣联，“开票方是‘云川县诚信建材经营部’，金额五万二，货物名称是‘425标号水泥50吨’。开票日期就在清溪镇中工程开工后不久。”
陈青禾眼神一凝。简薇的审计报告明确指出，宏达在清溪镇中工程中实际使用的是低价的325标号水泥，却按合同约定的425标号报账。这张发票，很可能就是用来做表面文章、应付税务和审计的“道具”！
“查这个‘诚信建材经营部’！”陈青禾立刻指示。
税务系统查询结果很快出来：诚信建材经营部，个体户，经营者名叫孙小梅，注册地址在县城一个老旧小区内。更关键的是，系统显示其税务登记信息上的联系电话，与宏达建筑登记信息上预留的一个紧急联系人号码——完全一致！而这个紧急联系人，登记的名字是：孙福贵！
孙福贵、孙小梅……都姓孙！陈青禾和小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这个诚信建材经营部，极有可能是宏达建筑用来走账、虚开发票的关联“影子”公司之一！孙小梅和孙福贵，很可能存在亲属关系！
第四步：银行锁链。 带着从税务获取的新线索，陈青禾和小刘立刻转向此行最重要的目标——银行。在银行纪检监察部门的配合下，他们依法调取了宏达建筑公司账户以及孙福贵、赵大勇个人账户近一年的流水明细。
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流水单上铺陈开来。陈青禾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宏达账户上，清溪镇中两笔工程款（一笔五十万，一笔三十万）的入账时间清晰可见。紧接着，几笔大额支出引起了陈青禾的注意：
工程款入账后第三天，宏达账户向“云川县诚信建材经营部”账户转账五万二千元——正好对应那张水泥发票的金额！资金回流做账的痕迹明显！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宏达账户分别向两个个人账户转出款项：一笔八万元，收款人：张红梅（张建国妹妹）；另一笔五万元，收款人：孙福贵！
更令人警觉的是，在向孙福贵转账五万元后不久，孙福贵的个人账户又向一个名为“赵前进”的账户转入了三万元（备注：还款）。而赵前进，正是宏发建材的财务负责人，赵大勇的左膀右臂！
资金链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清晰地勾勒出利益输送的路径：清溪镇中的工程款 → 宏达建筑 → 部分回流至关联公司“诚信建材”做假账 → 部分作为“返点”支付给张建国的妹妹张红梅 → 部分落入法人代表孙福贵口袋 → 孙福贵再将其中的一部分，流向了赵大勇的核心圈子（赵前进）！
“孙福贵拿钱，赵前进收钱……这宏达的钱，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流向了赵大勇的宏发系！”小刘忍不住低呼，声音带着震惊。
陈青禾面色冷峻，手指重重地点在孙福贵给赵前进转账的记录上：“没错！这个孙福贵，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老板，他就是赵大勇推到台前的一个傀儡！一个用来掩人耳目、转移资金的‘白手套’！宏达建筑，本质上就是宏发建材伸向工程建设领域、方便套取财政资金的一只黑手！”
第五步：傀儡现形。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孙福贵。陈青禾决定，正面接触这个关键人物。根据工商登记地址，他们找到了位于县城边缘一处城中村的自建房。敲门许久，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汉才畏畏缩缩地开了门，眼神浑浊，带着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怯懦和疲惫。他正是孙福贵。
面对突然上门的纪委干部，孙福贵显得手足无措，眼神躲闪。陈青禾没有绕弯子，直接亮明身份，询问宏达建筑的情况。
“宏…宏达？”孙福贵愣了一下，随即慌忙摆手，“领导，我…我就是个挂名的！我啥也不懂啊！我…我就会砌墙，泥瓦匠！那公司是我远房侄子赵大勇让我挂名的，说给我点钱…我…我就签了个字，按了个手印…公司咋经营的，钱咋来的咋花的，我一概不知啊！真的，领导，我发誓！”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老茧的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挂名？签个字按个手印？”陈青禾盯着他，“那宏达账户转给你的五万块钱，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转给赵前进的三万‘还款’，又是什么钱？”
孙福贵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那…那钱…是大勇…赵老板…他…他让我帮忙转一下…说…说是什么工程款周转…让我过个手…那三万是…是以前他借给我儿子看病的钱…我…我攒了点，还给他手下人…领导，我真不知道那是啥钱啊！我就是个跑腿的…”
他的供述印证了陈青禾的判断：孙福贵，一个被赵大勇利用的、几乎目不识丁的老实农民，纯粹是摆在台面上的傀儡法人。宏达建筑真正的幕后操控者，就是赵大勇！宏达与宏发，一明一暗，一实一虚，共同构成了赵大勇在云川县攫取利益的贪婪触手。
第六步：影子的尽头。 离开孙福贵那间昏暗破败的小屋，陈青禾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揪出了孙福贵这个“影子”，只是撕开了第一层面纱。宏达的“影子”属性已然坐实，但赵大勇通过宏达在清溪镇中套取的资金，除了分给张建国兄妹和养着孙福贵这个傀儡，大头去了哪里？孙福贵转给赵前进的那三万，是偶然的还款，还是庞大资金网络中的一条涓涓细流？更重要的是，赵大勇如此处心积虑地在不同领域布局“影子”公司，其背后，是否还站着更高层级的“影子”？那个在东风水库清淤项目中若隐若现、能让郭亮都讳莫如深的“貔貅”真身，是否正通过赵大勇这只手，在更广阔的阴影里攫取着财富？
夕阳将陈青禾和小刘的影子拉得很长。陈青禾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简薇的号码，声音低沉而坚定：“简薇，宏达的‘影子’身份确认了，背后就是赵大勇。重点查宏达所有账户与宏发建材、赵大勇个人及其核心关系人（王翠萍、黄有德、郭亮等）之间的所有资金往来，特别是大额、异常、跨行、跨地区的流水。另外，留意一个叫赵前进的人，他是宏发的财务，孙福贵给他转过钱。我怀疑，赵大勇的这些‘影子’公司，正在编织一张更大的网，而赵前进，可能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重要线头！”
电话那头，简薇敲击键盘的声音清晰传来：“明白。资金链追踪已经铺开，赵前进这个点，我会重点标注。青禾，我有预感，顺着赵前进这根线往下挖，我们可能会触碰到一个真正盘踞在云川阴影深处的庞然大物。”
陈青禾抬头望向天边翻涌的晚霞，那绚烂的色彩之下，仿佛涌动着深不可测的暗流。他握紧了手中的保温杯，杯壁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那就挖下去，”他对着话筒，也像是对着这片被夕阳浸染的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看看这‘影子’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赵前进……下一个，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