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西,王成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蹭着墙根灰溜溜地往家挪。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路腾起一层虚晃晃的白烟,也晒得他脸上那道新添的、从眼角划拉到下巴的血口子火辣辣地疼。赌坊里最后那点铜板叮当响着喂了庄家,还欠下孙大疤瘌三吊钱的债。孙大疤瘌那蒲扇似的巴掌扇过来时,王成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嘴里泛起一股子腥甜的铁锈味儿。孙大疤瘌的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王成!明儿个!连本带利,四吊!少一个子儿,老子拆了你那身懒骨头熬油点灯!”
家?王成抬头,望着巷子尽头那扇黑漆剥落、门环锈得发绿的破旧院门,咧开渗血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哪里还像个家?偌大个院子,早被他败得只剩个空壳。爹娘留下的那点薄田,几年前换了骰子清脆的响声;体面些的家具,也一件件填了赌坊那无底洞。如今,除了那几间空荡荡、蛛网密结的破屋子,就只剩下正堂里,爷爷传下来的那架紫檀木雕花大屏风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子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灰尘气扑面而来。院子里荒草长了半人高,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见人进来,嗖地钻进墙角的破瓦罐堆里。堂屋门虚掩着,王成有气无力地推门进去。光线昏暗,灰尘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几缕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正对着门的,便是那架屏风。
足有一人半高,三扇相连,稳稳地立在那里。紫檀木料,沉郁厚重得如同凝固的夜色。屏风上雕的不是寻常的花鸟鱼虫、福禄寿喜,而是层层叠叠、极其繁复精密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楼阁飞檐斗拱,细如发丝;怪石嶙峋陡峭,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雕工之精绝,人物之生动,恍若将一方微缩的险峻仙山搬进了这破败的堂屋。屏风表面覆盖着一层经年累月的尘灰,更添几分神秘幽邃。王成每次看到它,心里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仿佛那屏风深处有什么东西正透过灰尘冷冷地注视着他。爷爷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他爹的胳膊,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儿啊……这屏风……是咱王家最后的根……根啊!任……任是饿死……冻死……也……也不能卖!千万……千万不能卖!动了它……要遭报应的!报应……咳咳咳……”那“报应”两个字,带着最后一口寒气喷出来,成了王成爹娘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成了捆住这屏风的一道无形枷锁。
王成他爹娘守着这“根”,守着守着,就守着贫病交加,早早撒手人寰。如今这“根”,轮到王成守着了。
“报应?”王成对着那阴森的屏风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呸!老子都他娘的要被熬油点灯了,还管什么报应!”他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前,伸出脏兮兮的手,用力抹开扇面中心一小块地方的积尘。紫檀木黝黑的底色露出来,油润深沉,那些楼阁的雕工更是纤毫毕现,鬼斧神工。可王成的手,却像被那木头的寒意蛰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孙大疤瘌那凶神恶煞的脸和明晃晃的四吊钱,在眼前晃来晃去,压得他喘不过气。
“卖!卖了它!”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卖了就有钱!有钱就能翻本!能把输的都赢回来!”
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长,瞬间压倒了那点残存的、对祖训的畏惧和对屏风莫名的忌惮。王成猛地跳起来,眼睛死死盯住那架屏风,像是饿狼盯住了最后的肥肉。他冲进灶房,翻出一块破抹布,又端来半盆浑浊的井水,开始发疯似的擦拭屏风上的积尘。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直咳嗽,但他不管不顾,仿佛擦得越亮,这屏风就能卖出越高的价钱,就能把他从孙大疤瘌的刀口下救出来。
尘土拂去,屏风显露出它令人心悸的真容。紫檀木的幽光深沉内敛,近乎墨黑,吸走了堂屋里本就稀少的光线,让周围更显昏暗。那些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蛰伏的巨兽骨骼,透着一股非人间的森然。尤其是那些楼阁的飞檐翘角,线条锐利得惊人,王成擦拭时,指尖无意中划过一处微翘的檐尖,竟被那木头锋利的边缘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血珠瞬间沁了出来,滴落在屏风黝黑的木面上,洇开一小团暗红,随即竟像被木头吸进去一般,迅速消失不见!
王成“嘶”地吸了口凉气,心头莫名地一悸。他甩甩手,看着那道细微的伤口,又看看屏风上毫无痕迹的木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不敢再看那些细节,胡乱将表面浮尘擦净,便再也待不下去,逃也似的冲出堂屋,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第二天一早,王成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一夜噩梦,梦里全是屏风上扭曲的楼阁和爷爷临死前瞪圆的眼睛),用一条破麻绳,将那沉重的屏风一扇扇拆开、捆扎结实。每拆下一扇,那屏风背面暴露出来,都积着更厚的灰尘,灰尘下隐隐透出同样繁复诡异的雕刻纹路。王成不敢细看,只觉得堂屋里的温度似乎随着屏风的拆卸而一点点降低。
他雇了个街边卖苦力的独轮车夫。那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看到这屏风,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异,嘀咕道:“好家伙,这木头……这雕工……怕是个值钱的老物件!就是……就是看着有点邪乎……”
“少废话!赶紧的!”王成没好气地催促,心里却七上八下。
独轮车吱吱呀呀,载着王家最后的“根”,碾过永州城清晨的石板路,朝城东最大的“宝荣斋”当铺而去。车轮每转动一圈,王成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爷爷那张枯槁的脸和“报应”的嘶吼,总在他眼前耳边晃荡。
“宝荣斋”的柜台高得几乎顶到房梁,当铺朝奉陈三爷那张干瘪的老脸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探出来,如同秃鹫俯瞰着猎物。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水晶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射出两道精光,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被王成和车夫合力抬进来的三扇紫檀屏风。
陈三爷没急着看雕工,先是用那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屏风边缘一点木屑,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那动作看得王成胃里一阵翻腾。
“嗯……”陈三爷咂咂嘴,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南边老林子里的紫檀,够沉,够阴,少说也埋了百十年土腥气才出的料。”他这才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仔细端详屏风上的雕工。手指隔着层薄薄的白手套,极其缓慢地抚过那些微缩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又像是在探查某种危险的东西。
当他看到一处极其陡峭的山崖雕刻时,手指微微一顿。那山崖峭壁上,竟用细如蚊足的阴刻线条,刻满了无数扭曲盘绕、如同蝌蚪般的符文!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陈三爷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手指飞快地移开了。他继续往下看,眼神却越发凝重。这屏风的雕工,早已超越了“精湛”的范畴,透着一股子非人的、近乎妖异的鬼斧神工。尤其是那些楼阁的窗棂,细密得如同蛛网,窗棂后面,似乎还影影绰绰地刻着些极其微小的、面目模糊的人形影子!看得久了,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窗棂后真的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陈三爷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直起身,摘下眼镜,慢悠悠地用绒布擦拭着镜片,眼皮耷拉着,不看王成。
“东西……是有点年头。”陈三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木头,“料子也还行。就是这雕工……太过繁复奇诡,路子太偏,寻常人家压不住啊。”他顿了顿,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头,“死当,这个数,三百两。活当,一百两,当期三个月,月息五分。”
三百两!王成的心猛地一跳!这比他预想的还要高出不少!孙大疤瘌的四吊钱瞬间成了个笑话!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水般冲垮了他心头最后一丝对祖训的犹豫和不安!报应?去他娘的报应!有了这三百两,他王成就是永州城里响当当的爷!他几乎要立刻喊出“死当”!
“三……三爷,”王成咽了口唾沫,强压着激动,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能……能再高点不?这可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老物件……”
陈三爷眼皮都没抬,冷冷道:“就这个价。嫌少?您另请高明。”说着就要招呼伙计把屏风抬走。
“别别别!三爷!死当!就死当!”王成慌了神,连忙应承下来。
“立字据!”陈三爷面无表情,提笔蘸墨。王成忙不迭地在当票上按下鲜红的手印。当票递过来时,陈三爷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王成的手背。那指尖冰凉刺骨,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王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再看陈三爷,他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怜悯和……疏离?
沉甸甸的银票揣进怀里,王成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他几乎是飘着出了“宝荣斋”,把孙大疤瘌的债和车夫的钱扔垃圾似的付清,剩下的银子在怀里焐得滚烫。他站在当铺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只觉得天高地阔,前程似锦!什么破屏风,什么报应,都是狗屁!有钱才是大爷!
他直奔赌坊而去。这一次,他要连本带利,把以前输掉的,统统赢回来!他要让孙大疤瘌那帮人看看,他王成,翻身了!
然而,当王成揣着大把银钱,踌躇满志地踏进那间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赌坊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骰盅在庄家手里摇得山响,哗啦啦,哗啦啦。王成挤到最前面,看准了“大”的区域,信心满满地拍下一锭五两的银子,压了个“大”!
“买定离手!”庄家高声吆喝,揭开骰盅。
“一、二、三!六点小!”
王成的银子被麻利地刮走。他皱了皱眉,运气不好?再来!他又拍下五两,还是压“大”。
“四、五、六!十五点大!”庄家唱道。
王成心中一喜。可还没等他脸上的笑容展开,旁边一个赌客突然指着骰盅叫道:“不对!庄家你看花眼了吧?分明是二、三、四!九点小!”
王成定睛一看,骰盅里三颗骰子,白底红点,清清楚楚地是二、三、四!九点小!他刚才分明看到的是四、五、六!难道眼花了?
“哎哟,瞧我这眼神!”庄家一拍脑门,笑嘻嘻地把王成的银子又刮走了,“对不住对不住,是小!是小!”
王成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来。他甩甩头,不信邪,又押了十两在“单”上。
骰盅揭开——双!
再押“天门”,牌九发下来,明明看着是副好牌,翻开却是瘪十!
王成越赌越急,越输越狠。怀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哗哗往外淌。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眼睛死死盯着赌桌,只觉得周围赌徒的喧哗声、骰子的滚动声、骨牌的碰撞声,都渐渐变得模糊、扭曲。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却如同附骨之蛆般钻进他耳朵深处的声音——
“笃……笃……笃……”
像是极其微小的凿子,在极其坚硬的木头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地敲打着。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响在他的颅骨里!
王成猛地捂住耳朵,惊恐地四下张望。赌徒们个个神情亢奋,庄家笑容满面,谁也没听到这该死的敲打声!
“妈的!见鬼了!”王成低骂一声,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出赌坊。外面刺眼的阳光晃得他一阵眩晕,但那“笃笃笃”的凿刻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固执地回响在耳畔!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空荡荡、只剩下四面破墙的家。银票输得只剩几张零碎角子,连翻本的希望都彻底破灭。巨大的失落和愤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倒在冰冷的土炕上,用破被子蒙住头,可那“笃笃笃”的声音依旧顽强地穿透被子,钻进他的耳朵,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着他的神经。
“谁?!谁他妈在敲?!”王成猛地掀开被子,对着空荡荡、满是灰尘蛛网的屋子嘶声咆哮。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笃……笃……笃……”
这声音如同恶鬼的诅咒,从此缠上了王成。白天稍好,只要他精神集中,勉强还能忽略。可一到夜深人静,尤其是他独处时,那声音便陡然清晰起来,固执地、缓慢地敲打着他的耳膜,敲击着他的灵魂。他夜不能寐,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得像一张陈年的黄表纸,走路都打着飘。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怕光,尤其是怕阳光直射。白天出门,稍微明亮些的地方,他就觉得皮肤刺痛,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头昏眼花,只想往阴暗的角落里钻。他变得畏寒,明明是三伏天,却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仿佛有人在对着他吹气。
这天傍晚,王成饿得前胸贴后背,攥着最后几个铜板,想到巷口买两个最便宜的杂粮窝头充饥。刚走到堂屋门口,他无意中瞥了一眼那面空荡荡的墙壁——原来摆放紫檀屏风的地方。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昏暗的光线下,那空荡荡的墙壁上,竟赫然映着那架紫檀屏风的影子!三扇相连,轮廓清晰无比!连屏风上那些繁复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的阴影都纤毫毕现!那影子浓黑如墨,比任何实物投下的影子都要深重、都要凝实,仿佛不是光影的投射,而是直接烙印在墙壁上的墨痕!
王成头皮瞬间炸开!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尖叫,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
“谁?!谁在那儿装神弄鬼?!”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墙上的屏风影子纹丝不动,静静地立在那里,散发着无声的阴森。王成猛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墙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被夕阳余晖染成暗红的、光秃秃的墙壁!
幻觉?又是幻觉?!
王成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不敢再待在这空屋子里,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然而,更深的恐惧还在后面。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王成再次被那无休无止的“笃笃”声折磨得几近崩溃。他披衣下床,想找点水喝压压惊。经过堂屋时,他鬼使神差地又朝那面墙壁看了一眼。
这一次,没有屏风的影子。
但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他惊恐地看到,在那面空墙壁的角落里,紧挨着地面,似乎……蹲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极其矮小、佝偻,蜷缩成一团,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着,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正对着墙壁……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
“笃……笃……笃……”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里!
王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发根根倒竖!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想跑,双腿却像灌满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矮小的佝偻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肩膀的耸动停了下来。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开始转动那颗如同朽木疙瘩般的头颅!
王成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就在那人影的头颅即将完全转过来,让他看清“它”的面目的瞬间——
“笃!”
一声格外清晰、格外沉重的敲击声,如同丧钟,在死寂的堂屋里炸响!
王成眼前一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王成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破窗棂,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酸痛。昨夜那恐怖的一幕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矮小的佝偻人影,缓慢转动的头颅……还有那最后一声沉重的敲击!
是梦?还是……
他挣扎着爬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堂屋那个角落。墙壁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被灰尘覆盖的灰白。他壮着胆子,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处墙角。
墙角的地砖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然而,就在那灰尘之中,靠近墙根的地方,赫然有几个极其微小的、新鲜的木屑碎末!颜色是那种陈年紫檀特有的、近乎墨黑的深褐色!而在那布满灰尘的青砖墙面上,正对着木屑的位置,竟真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尖戳刺出来的……凹点!
王成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不是梦!昨夜,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这里!用凿子,在墙上……敲打!
那“笃笃笃”的声音,是真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无法在这座空荡荡、充满了诡异回响和无形窥视的房子里待下去了!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胡乱抓起几件破衣服,把怀里仅剩的那点碎银子铜板揣好,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院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喧嚣的市井人潮之中。他不敢回头,仿佛那黑洞洞的院门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枯槁的手,将他重新拖回那个地狱。
王成在城东最破败的“悦来”大车店,用五个铜板租了个最便宜的、紧挨着臭气熏天茅房的通铺床位。这里人多,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味和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但嘈杂的人声反而给了他一种病态的安全感。至少,那“笃笃笃”的声音,在喧闹中似乎被冲淡了许多。
他不敢再赌,那输钱的诡异经历和耳畔的凿刻声让他心有余悸。他试着去找些短工做,扛包、卸货、掏阴沟……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可怪事依旧如影随形。只要他稍微安静下来,或者身处稍微僻静些的地方,那“笃笃笃”的声音便如同鬼魅般准时响起。更让他惊恐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尤其是在他试图握住工具或者端起饭碗的时候。那颤抖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在模仿某种动作的节奏感。
这天,他好不容易在一个码头上找了个扛粮包的活。沉重的麻袋压在肩上,他咬着牙,一步步踩着颤巍巍的跳板往船上运。烈日当空,汗水模糊了视线。就在他走到跳板中央,脚下悬空,下面是浑浊翻滚的江水时——
“笃!”
一声格外清晰、格外沉重的敲击声,如同惊雷般在他脑子里炸响!
王成浑身猛地一僵!眼前瞬间发黑!肩上沉重的麻袋仿佛失去了重量,又仿佛瞬间变得重逾千斤!他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一侧歪倒!
“啊——!”岸上和船上的人同时发出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死死攥住了王成的手臂!硬生生将他和他肩上的麻袋拽了回来!
“小王!你他娘的发什么癔症!不要命了?!”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同样扛着麻袋的壮汉老张,惊魂未定地吼道,额头上全是冷汗。
王成瘫坐在跳板边缘,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老张攥过的手臂,那里的皮肤上,清晰地留下了一圈暗红色的指印,火辣辣地疼。可那疼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刺骨的阴寒?
“我……我……”王成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和坠落的恐惧,混合着那声要命的敲击声,让他魂魄都差点离体。他看着浑浊的江水,仿佛看到了自己漂浮的尸体。
“行了行了,看你那熊样!”老张骂骂咧咧地把他拉起来,“下去歇着吧!这活你别干了!再干非把命搭进去不可!”
王成被赶下了码头。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大车店那散发着恶臭的通铺。同屋的脚夫们都出去干活了,屋子里难得的安静。他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用破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恐惧。
可是没用。
那“笃笃笃”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似乎离得更近了,仿佛……就在他的床边?就在他的耳边?
王成猛地掀开被子,惊恐地四下张望。通铺上除了他,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声音……好像来自……他自己的手臂?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自己的右臂。目光落在小臂内侧那圈被老张攥出的暗红指印上。
“笃……笃……笃……”
那细微却清晰的敲击声,竟然……竟然就是从这圈指印下方的皮肉深处……传出来的!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凿子,正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手臂的骨头!
“啊——!”王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他像疯了一样用左手狠狠抓挠着右臂那圈指印!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可那“笃笃”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随着他的抓挠,变得越发急促、越发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大车店,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永州城肮脏的小巷里狂奔。恐惧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撕咬着他的理智。他要离开这里!离开永州!逃得越远越好!
他一路狂奔,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沾满泥污。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跑到了城郊一处荒僻的河滩,四周只有芦苇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和浑浊河水的呜咽。精疲力竭的他瘫坐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大口喘着粗气,肺里火烧火燎。
终于……终于逃出来了?他茫然四顾,周围一片荒凉死寂。那该死的“笃笃”声……似乎……停了?
一丝虚弱的希望刚刚升起。
突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右手小臂那圈暗红的指印处猛地爆发!瞬间席卷全身!冻得他血液都似乎要凝固!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被无数冰冷铁钳死死箍住的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右臂!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入王成耳中!伴随着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啊——!”王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惊恐地低头看去——
只见自己的右臂,正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极其缓慢而僵硬的速度,被那股无形的巨力……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
手臂的肌肉和筋腱在皮下疯狂地扭曲、凸起!皮肤表面,那圈暗红色的指印周围,开始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的、如同木纹般的青黑色纹路!那纹路迅速蔓延、加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仿佛……仿佛他的手臂正在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改变,要从血肉之躯,硬生生变成一段……木头?!
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让王成眼前阵阵发黑!他拼命挣扎,用左手死死抓住右臂,想把它拉下来!可那无形的力量强大得超乎想象!他的右臂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抬起,抬起……五指向内弯曲、收拢,僵硬地形成一个……握凿的姿势?!
“不!放开我!放开我!”王成绝望地嘶吼着,涕泪横流。他惊恐地看到,自己那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呈现出诡异木质化纹理、僵硬地保持着握凿姿势的右手,正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缓缓地移向自己赤裸的、剧烈起伏的胸膛!
指尖,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笃……”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地狱丧钟般的敲击声,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王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嘴巴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
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那只已经完全变成青黑色、布满诡异木纹、僵硬地握着无形之凿的右手,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精准和冷酷,缓慢而坚定地……凿了下去!
“笃……”
……
永州城东,“宝荣斋”当铺的后院密室里,烛火通明。
陈三爷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特制的、细如牛毛的银刷子,极其轻柔地拂拭着那架紫檀屏风上最精微处的浮尘。屏风的三扇已被重新拼合在一起,静静地立在密室中央。幽暗的烛光下,屏风上那些精绝繁复的亭台楼阁、奇峰怪石,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美感。
当他清理到最右边那扇屏风,一处极其陡峭的山崖底部时,银刷的尖端似乎碰到了什么极其微小的凸起。陈三爷动作一顿,眉头微蹙。他凑得更近,几乎把鼻尖贴到冰冷的木面上,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只见在那陡峭山崖的根部,紧贴着屏风底框的边缘,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小块极其微小的……“东西”?
那东西颜色比周围深沉的紫檀木略浅些,带着一种不祥的暗红,微微凸起于木面。形状……极其怪异,像是一小段被强行扭曲、嵌入木中的……指骨?旁边,还多了一道细如发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崭新凿痕?
陈三爷的呼吸猛地一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他握着银刷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想起了那个叫王成的败家子,想起了他按下当票手印时,自己指尖触碰到他手背时那股刺骨的冰凉,想起了他眼中那深藏的、被贪婪蒙蔽的、大祸临头的疯狂……
陈三爷如同被毒蝎蜇到一般,踉跄着后退几步,远离了那架屏风。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屏风上那块新多出来的、如同毒瘤般的微小凸起和那道细痕,又缓缓抬起自己枯瘦的手,看着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触碰王成手背时的冰冷触感。
密室里,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陈三爷惊恐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那架紫檀屏风在光影中沉默伫立,如同一个刚刚饱食了血肉的、沉睡的远古邪灵。屏风上那些微缩的亭台楼阁深处,窗棂之后,似乎有无数双更加清晰、更加怨毒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开,冷冷地注视着密室里唯一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