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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无日无月,只有一片混沌的昏沉,永恒的灰雾笼罩着一切,连风都透着股粘稠腐朽的气息,吹在脸上,又湿又冷。这条路我走了整整三百年,脚步踏在灰扑扑、仿佛永远不会干透的泥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如同踩在腐烂的棉絮上。路两旁,惨白或枯黄的彼岸花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花瓣边缘卷曲焦枯,像是被无数鬼差公文上的墨迹熏染过一般,死气沉沉。远处,浑浊的忘川河水缓慢地流淌着,水面浮着些辨不清是什么的污秽残渣,无声无息,只偶尔翻起一个粘稠的泡沫,破裂时散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

我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连颜色都快要褪尽的皂隶袍子,袖口和肘部磨得油光发亮,几乎能照见人影。腰间挂着的那条勾魂锁链,曾是玄铁打造,寒光四射,如今却像条被抽了骨头的死蛇,软塌塌地垂着,链环间积满了油腻腻的黑色污垢,每一次拖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摩擦声。三百年的勾魂生涯,这锁链锁过多少魂魄,也锁死了我自己的光阴。当年在阳间做县令时,好歹还有个人样,如今倒好,在这阴曹地府里,成了个连阳间小吏都不如的苦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奔波在这条黄泉路上,拘押那些新来的、懵懂或哭嚎的亡魂。

“赵头儿!赵头儿!等等我!”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带着浓重的喘息,仿佛随时都要断气。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牛头。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砸在泥地上,震得路边的彼岸花都跟着抖了两下。果然,一个硕大的、长着弯曲牛角的脑袋从灰雾里冒了出来,牛眼瞪得溜圆,里面全是血丝,鼻孔里喷着粗重的白气,一副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狼狈相。

“催命呢这是?”我头也没回,脚下步子丝毫未停,只从鼻孔里哼出一股白气,和这阴间的灰雾混在一起。

牛头几步蹿到我身边,巨大的蹄子踩得泥浆四溅,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鬼差哪来的汗?不过是焦躁的魂力外溢罢了——带着哭腔嚷嚷开了:“赵头儿!您行行好!救救兄弟吧!那新下来的《勾魂索链阴煞之气强度季度检测表》和《引魂幡法力波动合规性自检报告》……还有那个《拘魂途中魂体逸散风险评估及应对预案》……今儿个午夜子时就是最后期限了!我…我一个字儿还没动啊!”他越说越急,粗糙的大手在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号衣口袋里胡乱掏摸着,掏出一大卷皱巴巴、沾着不明污渍的黄色符纸,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小如蚊蚋的阴司专用符文,“您瞧瞧,这、这么多!我那笔您又不是不知道,跟狗爬似的,上次交上去的《忘川河畔魂体临时安置点卫生状况巡查记录》,让崔判官手下的文书小鬼给打回来了八次!说我的字‘形如鬼画符,意若天书卷,不堪卒读,有碍观瞻’!我…我上哪儿说理去啊!”

我斜眼瞥了一下他手里那卷厚厚的表格,心头也是一沉,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那些扭曲的符文,每一个都像催命的符咒。阴司这地方,不知何时起,规矩比枉死城里的冤魂还要多,还要细碎磨人。生死簿的格式,三百年来,我亲眼看着它改了七回!从最初的竹简手书,到后来的绢帛誊录,再到如今这据说能“自动感应魂息、智能匹配阳间功德”的玉版符册。每次格式一换,就意味着我们这些最底层的勾魂鬼差,得把辖区内所有亡魂的信息,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重新誊抄录入一遍!那玉版符册金贵得很,录入时魂力注入稍有偏差,或是符文书写角度差了一丝一毫,整块玉版立刻就会碎裂,化作齑粉,还得自己掏腰包赔上阴德去补!勾魂索链,更是要过足足十八道“安检”!从阴煞之气的纯度、浓度、稳定性,到索链本身的柔韧度、抗魂力冲击强度、对特定魂体(尤其是婴灵和怨气深重的厉鬼)的针对性吸附力……每一项都有专门的检测法阵和符印,繁琐得让人头皮发麻。稍有差池,便是“不合规”,轻则扣罚当月阴德,重则索链被收走“返厂重炼”,耽误了勾魂时辰,那罪过可就大了。

更别提什么《忘魂汤熬制工艺标准化流程》、《奈何桥通行效率月度分析》、《阴差日常行为规范量化考核细则》……简直是多如牛毛,浩如烟海。连孟婆那样在地府熬了不知多少年头的老资历,上个月都因为一碗汤的浓度检测,比新规标准低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被扣掉了整整三个月的“年终功德香火”!老太太气得差点把熬汤的大锅砸了,最后还是被几个小鬼死死拦住。

“行了行了,嚎什么嚎!”我被他嚷嚷得心烦意乱,胸中一股郁气直往上顶,没好气地打断他,“阎王爷放个屁,咱们都得当圣旨闻着!规矩是上头定的,表格是上头发的,填不完?等着扣阴德呗!还能咋地?难不成你还能打上森罗殿去?”我用力甩了甩手里那条沉重又污秽的勾魂锁链,链条发出“哗啦啦”一阵闷响,“赶紧的!先把今儿的差事办了!西边乱葬岗那片儿,刚死了一个赌鬼,怨气不小,别让他成了气候,到时候又得写《厉鬼应急处置报告》!”

牛头被我噎得牛眼圆瞪,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垂下硕大的脑袋,把那卷催命的表格胡乱塞回怀里,瓮声瓮气地应道:“是…是,赵头儿…” 脚步沉重地跟在我身后,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仿佛肩上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我们沉默地前行,只有勾魂锁链拖地的摩擦声和牛头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黄泉路上回响。灰雾似乎更浓了些,粘稠得化不开,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刚接近乱葬岗那片区域,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尸腐、泥土和绝望气息的阴风就扑面而来,吹得袍子猎猎作响。怨气果然不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勾魂锁链,准备锁定那新死赌鬼的方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嗡——咔!”

腰间那条跟随了我两百多年,虽已老旧却从未真正掉过链子的勾魂锁,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仿佛金属断裂又似鬼哭的怪响!锁链上那些积年的污垢骤然亮起诡异的红光,一股灼热感瞬间烫得我魂体一颤!紧接着,整条锁链像被抽去了所有灵性,彻底瘫软下来,冰冷、沉重、死寂,如同一条真正的废铁,软趴趴地垂落在地,砸起一小片灰蒙蒙的尘土。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坏了!

“这…这是咋了,赵头儿?”牛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凑过来,瞪着牛眼看着地上那条“死蛇”。

我脸色铁青,弯腰捡起那条变得冰冷沉重的锁链,入手一片死寂,再也感觉不到往日那如臂使指、蕴含阴煞的灵性。链环连接处,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赫然在目!这正是“阴煞之气强度季度检测”里最忌讳的“灵性逸散、结构崩坏”的征兆!

“还能咋了?”我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上次‘安检’勉强压线过关,看来是撑不住了!灵性散了!”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这破锁链,不知被那些检测法阵折腾过多少回,早已是强弩之末。我小心翼翼地用着,省着,只盼它能撑到下次发新装备的日子,没想到还是在这节骨眼上彻底废了。

没了勾魂锁,怎么拘魂?那怨气不小的赌鬼还在乱葬岗里等着呢!难道用手去抓?万一被他怨气冲撞,魂体受损,又得是一堆《工伤认定及魂体修复申请》的麻烦事!

“那…那咋办?”牛头也慌了神,“赌鬼的魂儿…”

“还能咋办?”我烦躁地打断他,将那报废的锁链胡乱卷起来塞进宽大的袖袋里,沉甸甸的坠手,“先回司里,报损!申请临时替代法器!但愿文书房那群老爷们今天心情好点!”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老爷们”三个字。一想到要面对那群坐在阴凉文书房里、吹毛求疵、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鬼文书,我就觉得一阵阵头疼,比被怨灵冲击还要难受。

牛头同情又无奈地看着我,巨大的牛脸上满是“你保重”的神情。

回程的路,比来时沉重百倍。报废的勾魂锁链在袖袋里像块冰冷的顽石,不断提醒着我即将面临的麻烦。黄泉路上的灰雾似乎也带着嘲弄的意味,黏腻地缠绕在身侧。好不容易挨到“幽冥司阴差器物管理处”那栋黑沉沉的、形如巨大墓碑的石殿前,殿门口挂着的两盏惨绿灯笼,在阴风中摇曳,映照着门上刻着的繁复却冰冷的符文,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衙门气息。

推开沉重的石门,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劣质阴墨和某种防腐草药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同样惨绿的鬼火灯在角落里幽幽燃烧。一排用黑沉沉的冥铁铸成的窗口嵌在石壁上,窗口后面,影影绰绰坐着些穿着青灰色小吏服饰的文书小鬼,个个脸色苍白,眼神冷漠,正埋头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符纸表格中,手中的阴笔(一种以魂力驱动的特殊笔)在特制的符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单调而压抑。

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队,全是和我一样来办事的鬼差。有的愁眉苦脸捧着破损的法器,有的拿着厚厚一叠表格,脸上写满了焦躁和认命。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绝望和麻木的气息。

我认命地排在一个队伍后面。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熬过了几个轮回,终于轮到了我。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文书,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还在飞快地批阅着另一份卷宗,笔走龙蛇,符纸翻飞,那效率看着都吓人。

“何事?”冰冷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毫无情绪。

“勾魂锁链,灵性逸散,结构崩坏,申请报损,并领取临时替代法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将袖袋里那条死沉的废铁链子拿出来,从窗口下方的小口塞了进去。铁链落在里面的石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小文书这才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条废链,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极其嫌弃地拨弄了一下。他拿起旁边一个镶嵌着浑浊水晶的圆盘法器,对着锁链随意地照了一下。圆盘上闪过几道混乱的暗红色光纹。

“嗯。”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确认了报废。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拉开旁边一个同样黑沉沉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厚厚的、用特殊阴间兽皮制成的表格。他抽出一张,又拿起一支阴笔,蘸了蘸旁边墨绿色的墨汁。

“姓名?职司?辖区?器物编号?损坏时间?地点?原因?初步自检结论?”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雹般砸了过来,语速快得惊人,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一一作答:“赵无咎。勾魂使。西区乱葬岗第七十三段。锁链编号:玄癸七九六。损坏时间:约半个时辰前。地点:西区乱葬岗外围。原因:长期使用耗损,灵性自然逸散。自检结论:核心符印碎裂,阴煞回路中断,不可修复。”

小文书头也不抬,手中的阴笔在那张兽皮表格上飞快地游走,留下墨绿色的、散发着微光的字迹。他写得极快,笔尖划过坚韧的兽皮,发出“嗤嗤”的轻响。

“损坏时是否在执行公务?是否造成魂体逃脱或怨灵失控?是否有目击者?目击者姓名职司?”问题还在继续,越来越细,越来越刁钻。

“是执行公务。未造成魂体逃脱或失控。目击者:牛头,同为西区勾魂使。”我耐着性子回答,感觉自己的魂力都在这种无休止的盘问中一点点消耗。

“嗯。”小文书又是毫无异议地应了一声,笔走不停。终于,他写完了长长的一串,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兽皮表格从窗口推了出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和我的“口供”。“拿着,去‘器物检测科’三号法阵室做最终灵性溃散鉴定,鉴定员签字后,再拿回来。然后填这张《临时法器申领审批表》。”他不知又从哪个抽屉里摸出另一张同样复杂的兽皮表格,压在刚才那张上面,一起推了出来。

我看着眼前这两张散发着墨臭和繁琐气息的表格,只觉得眼前发黑。这流程,没小半个时辰根本走不完!那乱葬岗的赌鬼怎么办?

“文书大人,”我强忍着怒气,试图商量,“您看,我这还赶着去拘魂,那亡魂怨气不小,耽搁久了恐生变故。这临时法器…能否先支取一件应急?表格我回头一定补上,绝不敢耽误!”

小文书终于抬起了头,那张尖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讥讽和优越感的笑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破旧的皂隶袍子:“规矩就是规矩,赵大人。没有最终鉴定确认报废,没有填好审批表层层签字,谁敢给你临时法器?万一你领了新的,这旧的回头又‘活’过来了呢?或者你领了法器去干私活了呢?这责任,谁担得起?”他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再说了,拘魂是你分内之事。误了时辰,自有《勾魂延误问责条例》等着。该填的表,该走的流程,一步也不能少。下一个!”

后面排队的鬼差已经不耐烦地往前挤了挤。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忘川水,浇得我透心凉。看着小文书那副油盐不进、高高在上的嘴脸,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出来。真想一拳砸碎这冥铁铸的窗口,砸烂他桌上那堆该死的表格!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拽住了我。在这里闹事?《阴差扰乱公务场所秩序处罚办法》的条款瞬间浮现在脑海,那后果绝对比延误勾魂更可怕。扣阴德、罚苦役、甚至打入地狱道去体验一下自己勾过的那些亡魂的滋味……我打了个寒颤。

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虽然鬼魂并无实体,但这种愤怒带来的魂力波动却异常真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还是那深入骨髓的对阴司法度的恐惧占了上风。我猛地一把抓起窗口那两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兽皮表格,墨绿色的字迹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纸张粗糙冰凉,带着一股劣质阴墨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好!好!我填!我走流程!”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在拉扯。猛地转身,撞开身后几个同样一脸苦相的鬼差,带着一股压抑的狂风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器物管理处”。身后似乎还隐约传来那小文书和其他窗口小鬼吏们低低的、带着轻蔑的嗤笑声,像细小的毒针,扎在背上。

殿外的灰雾似乎更浓了,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怨念,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我捏着那两张催命符般的表格,脚步沉重地向所谓的“器物检测科”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烂泥潭里,越陷越深。那乱葬岗新死的赌鬼,此刻想必怨气更盛,正在疯狂地吸食着乱葬岗的阴秽之气。若真让他成了气候,化作厉鬼,跑出去害了生人,这滔天的罪责……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崔判官那张冰冷严厉的脸,还有堆积如山的《厉鬼成因分析报告》、《应急处置不当检讨书》……无穷无尽的表格,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蛛网,将我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满腔愤懑几乎要将我点燃的时刻,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如同游丝般,穿透了厚重的灰雾,幽幽地飘了过来。

“呜……冤枉啊……呜……”

声音极其哀戚,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不甘,在黄泉路这永恒的沉寂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我脚步猛地一顿。这哭声……不对劲!

黄泉路上的亡魂千千万,懵懂者有之,嚎哭者有之,咒骂者有之,麻木者亦有之。但这哭声里蕴含的冤屈和不甘,那种仿佛要将魂魄都撕裂的悲愤,绝非寻常新魂所能拥有!这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拽离了躯壳、阳寿未尽、满含滔天恨意的生魂!

“赵头儿?”牛头跟在我后面,也听到了这哭声,他巨大的牛耳朵动了动,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本能的警惕,“这动静……不对头啊?哪来的生魂怨气这么冲?听着像是……”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粗大的手指挠了挠牛角。

“像是被人活活拘来的!”我替他说出了后半句,心头那股因报废锁链和繁琐流程而郁积的邪火,瞬间被这凄厉的冤哭声点燃,转化为一种冰冷的、近乎锐利的怒意。阴司的规矩再繁琐,再磨人,最根本的一条铁律从未变过——不得错拘阳寿未尽之魂!这是动摇轮回根基的大罪!

是谁?哪个勾魂使如此胆大包天?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几乎是循着那哭声的源头,猛地转向了通往忘川河畔的一条偏僻岔路。牛头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来。

岔路越走越荒凉,两旁的彼岸花稀疏凋零,露出下面黑黢黢、仿佛浸透了血水的泥土。忘川河浑浊的水声越来越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陈年血污的锈味。哭声也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

“冤枉……阳寿未尽……为何拘我……还我命来……呜……”

转过一片嶙峋的黑色怪石,眼前的情景让我和牛头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在浑浊忘川河水拍打着的、滑腻的黑色滩涂边缘,一个极其淡薄、仿佛随时会被阴风吹散的魂体,正蜷缩在一块冰冷的巨石旁。那魂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近乎透明,魂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比那些刚离体的新魂还要脆弱!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青色儒衫,头上戴着同样破旧的方巾,看打扮是个穷书生。此刻,他正用那双几乎只剩下魂影轮廓的手,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抓挠着身下冰冷的岩石,十指(或者说魂体的指影)已经模糊不清,每一次抓挠都让他的魂体剧烈地波动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那凄厉绝望的哭声,正是从他颤抖的魂影中发出。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道深可见“魂髓”的恐怖伤口,斜斜地贯穿了他的胸口!那伤口并非寻常刀兵所留,边缘残留着丝丝缕缕焦黑的痕迹,隐隐透出暗红色的、令人不安的光,仿佛被某种歹毒的法器直接撕裂了魂魄本源!伤口处,极其微弱的、淡蓝色的魂火(那是生灵最本源的印记)正如同烛油般,一点点地滴落、消散在忘川河畔污浊的空气中。每一次滴落,他的魂体就透明一分,哭声也随之微弱一分。照这样下去,不出半日,这缕残魂就会彻底消散,连进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

“嘶……”牛头倒吸一口凉气,巨大的牛眼里满是震惊和同情,“好狠的手段!这……这哪是勾魂,这是灭魂啊!赵头儿,这……”

我心中的怒火早已被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浇成了一片冰冷的寒潭,寒意直透魂髓。这绝不是意外!更不是寻常的勾魂失手!这是蓄意的谋杀!是动用阴司法器,对阳寿未尽之魂的残忍虐杀!阴司的铁律,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快步上前,在那书生魂体面前蹲下。他似乎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或者说强大的阴差魂压),猛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因巨大的痛苦和冤屈而扭曲变形的脸。眉目依稀可见清秀,但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当他看到我身上的皂隶袍子时,那双几乎只剩下空洞魂影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和怨毒!

“别……别过来!你们这些恶鬼!走开!走开!”他发出凄厉的尖叫,残破的魂体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去,撞在冰冷的岩石上,魂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波动,胸口的蓝色魂火滴落得更快了。

“别怕!”我立刻停住脚步,尽量放缓声音,同时收敛起身上的阴差煞气,让自己的魂压显得温和一些,“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阴司的勾魂使,赵无咎。告诉我,你是谁?发生了何事?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胸口那道致命的创伤,那残留的法力痕迹……冰冷、歹毒、带着一种熟悉的……阴司制式法器的味道?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悚然一惊。

书生残魂剧烈地喘息着,那喘息也只是魂力的微弱波动。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刻骨的仇恨,但或许是我收敛煞气的举动,又或许是我眼中那份无法作伪的震惊与愤怒,让他眼中的疯狂稍微褪去了一丝。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我……我叫柳含烟……南郭郡……清水县……秀才……寒窗十载……只为……今秋乡试……”他的话语被剧烈的魂体波动打断,胸口的蓝火又黯淡了一分。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好一会儿才勉强续上,“前日……县衙……差役……突至……言我……拖欠‘冥寿金’……不敬鬼神……不容分说……锁拿入监……”

“冥寿金?”我眉头紧锁。这名字听起来就邪门!阳间官府,怎会征收这种名目的款项?这分明是巧立名目,敲骨吸髓!

柳含烟的魂影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我……家徒四壁……哪有余财……供奉……那等虚无缥缈之物!分明……分明是那县尊……与城中富户勾结……强征暴敛!我……据理力争……他们……恼羞成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恐惧,“昨夜……牢中……两个……两个穿着……像你们……这样的皂衣……但……但气息更凶……更冷的人……突然出现!说我……阳寿……已尽……不由分说……就用……就用……”他痛苦地指向自己胸口那道恐怖的伤口,“就用……一条……发着黑光的……铁链……穿透了我的……心口!我……我还没死!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还在牢里……还有热气!他们……他们生生……把我的魂……扯了出来!还……还用那链子……灼烧……我的魂魄!好痛……好痛啊!!!”

他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魂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怨愤而剧烈扭曲、膨胀,胸口的蓝色魂火如同被泼了滚油,疯狂地明灭闪烁,加速滴落!那贯穿胸口的焦黑伤痕里,残留的黑色怨煞之气丝丝缕缕地渗出,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毁灭性的气息。

“魂钉索!”牛头在我身后失声惊呼,巨大的牛脸上充满了骇然,“是……是内卫的‘魂钉索’!只有他们……才有这种直接钉穿生魂、焚灭本源的歹毒法器!”

内卫!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魂体之上!震得我魂光摇曳!阴司内卫,那是直属崔判官掌控的秘密力量!平日里神出鬼没,专门缉拿阴司内部不法之徒,或者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棘手事务!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阳间牢狱?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秀才动用“魂钉索”这种禁忌法器?阳寿未尽,强行拘魂,已是死罪!动用魂钉索虐杀生魂,更是罪上加罪,当受地狱永劫之苦!

柳含烟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魂识深处。阳寿未尽!强行拘魂!动用内卫的禁忌法器“魂钉索”!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而是对阴司法度的彻底践踏和亵渎!其背后隐藏的黑暗与不公,光是想想就让我魂体发寒。

“柳秀才!”我强压下翻腾的怒意和惊骇,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方才说‘冥寿金’?此乃何物?何人征收?可有凭据?” 直觉告诉我,这“冥寿金”便是解开这桩滔天冤案的关键锁钥!它绝不仅仅是阳间官吏的巧取豪夺,必定与阴司内部的腐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含烟残魂的痛苦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他艰难地凝聚着即将溃散的魂力,眼中那刻骨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凭据……有!那……那差役锁我时……曾掷下一纸……‘催缴檄文’……被我……被我藏在牢房……墙角……第三块松动的……青砖之下!” 他每说一个字,魂体就黯淡一分,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上面……盖着……清水县衙大印……还有……还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尽管鬼魂无需呼吸,但这动作显示他正调动最后的力量),魂影剧烈地波动起来,“还有……一个……黑色的……双头……獬豸印……我……从未……在官文上……见过……”

黑色双头獬豸印!

这七个字,如同七道九幽阴雷,在我和牛头的魂识中轰然炸响!

獬豸,乃阴司法狱公正之象征!寻常阴司公文,所用皆是青色獬豸印。而黑色双头獬豸……那只有一个地方会用——崔判官直辖的“察冥内卫”!

这所谓的“冥寿金”催缴檄文,竟然盖着阳间县衙大印和阴司内卫的密印!这哪里是催缴文书?这分明是索命的阎王帖!是沟通阴阳、联手戕害无辜的铁证!

“赵头儿……”牛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巨大的牛眼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恐惧,“黑…黑獬豸…内卫密印…这…这案子…捅破天了!咱…咱们……”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浑水,是我们这种最底层的勾魂小鬼能蹚的吗?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牛头。目光死死盯着柳含烟胸口那不断滴落的蓝色魂火,那是他生命本源在飞速流逝。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在我魂体深处奔涌、冷却、凝固。阴司的三百年,我见过太多不公,太多龌龊,早已磨平了棱角,学会了在无穷无尽的表格和检查中麻木度日。但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这赤裸裸的、连最后遮羞布都撕碎的罪恶,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蹭着我心底深处那点未曾完全熄灭的东西。

三百年前,阳间为官,我不也正是因不肯同流合污,得罪了上官,才落得个郁郁而终,死后还被发配到这阴司底层做这苦役的吗?难道做了鬼,还要继续当这沉默的羔羊,眼睁睁看着更大的不公在眼前发生,然后继续埋头去填那些永远填不完的表格?

“牛头!”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从极远的寒冰深处传来。

“啊?赵头儿?”牛头被我平静的语气弄得有些发懵。

“你,”我指向地上气息奄奄的柳秀才残魂,“立刻护送他回我们西区勾魂司的‘待勘魂暂押处’,用最温和的‘聚阴符’稳住他的魂体,尽量延缓他本源消散的速度!记住,避开所有耳目!尤其不能让内卫和判官司的人知道他的存在!若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是在忘川河畔发现的、执念深重无法渡河的普通残魂,先收押观察!”

牛头看着我,巨大的牛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恐惧、犹豫、最终化为一丝豁出去的决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赵头儿!交给我!”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巨大的手掌虚虚拢住柳含烟那脆弱的魂影,尽量不触及他胸口的伤,口中念念有词,一层极其淡薄的、带着安抚魂力波动的灰光笼罩住柳秀才。柳含烟似乎感觉到牛头并无恶意,残魂的剧烈波动稍微平复了一些,只是那双魂影构成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最后一丝渺茫的期盼。

“赵……大人……”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证……据……”

“我知道!”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清水县大牢,第三块松动的青砖!我亲自去取!”说完,我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黄泉路通往阳间的方向走去。

“赵头儿!你去哪?”牛头在我身后急喊。

“去阳间!”我头也不回,冰冷的声音在阴风中飘散,“取那催命檄文!顺便……看看那柳秀才的肉身,是不是真的‘阳寿已尽’!” 我要亲眼看看,这罪恶的链条,到底延伸到了何等地步!取回那催缴檄文,便是握住了指向阴司内部毒瘤的第一把利刃!

离开阴气森森的黄泉路,穿越界限模糊的阴阳缝隙,阳间特有的、混杂着尘土、草木和生人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值深夜,清水县城早已陷入沉睡,只有打更人单调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凄清。

我收敛起全身的阴煞之气,将魂体凝练得近乎虚无,如同最深沉的黑夜中一抹不起眼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飘向县衙大牢的方向。阴差之身,穿梭阳间壁垒本非难事,尤其是这种羁押罪犯、怨气积聚的牢狱,阴气本就相对浓重,更是如鱼得水。

清水县衙的牢房位于县衙西侧,是一排低矮、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尿臊气的土石建筑。几盏昏暗的油灯挂在墙壁的铁钩上,灯焰如豆,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斑驳的墙壁和粗大木栅栏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值夜的狱卒抱着长枪,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鼾声如雷,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对身边游荡的阴魂毫无所觉。

我无视那些在牢房角落里蜷缩呻吟、或麻木呆滞的普通囚徒怨魂,径直飘向最深处。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痛苦气息,对阴差而言如同指路明灯。很快,我便找到了柳含烟所说的那间死囚牢房。牢门紧锁,比其他牢房更加坚固,门上还贴着几张早已褪色、法力微弱的驱邪符箓,形同虚设。

魂体轻易地穿过厚重的木门。牢房内一片死寂,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生命刚刚逝去、余温未散的诡异气息。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我看到牢房中央的草席上,僵卧着一具年轻的躯体。

正是柳含烟!

他穿着一件破烂肮脏的单衣,脸色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散大,凝固着死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恐。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呼喊什么,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口单衣上一个焦黑的破洞!破洞下的皮肉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血迹,但那位置,那形状,与他魂体上那道被“魂钉索”贯穿的致命伤口,一模一样!

我蹲下身(尽管魂体无需如此),冰冷的魂力感知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心跳停止,呼吸断绝,生机已绝。但……那皮囊之下,三魂七魄被强行抽离、撕裂时残留的剧烈痛苦和怨念,如同滚烫的烙印,清晰地印刻在每一寸血肉之中!尤其在心脉附近,一股极其阴寒、歹毒、带着阴司内卫特有煞气的毁灭性能量,如同附骨之蛆,仍在缓慢地侵蚀着这具刚刚失去灵魂的躯壳!这绝非自然死亡!是魂魄被强行剥离、本源被法器摧毁导致的肉身同步崩解!

柳含烟没有说谎!他阳寿未尽!他是被人用阴司法器,在阳间牢狱里,活生生地虐杀致死!

怒火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魂核!阴司内卫!好一个阴司内卫!他们本该是阴间法度的维护者,如今却成了阳寿未尽之人的索命无常!这清水县衙,俨然成了他们行凶的屠场!

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我移开目光,按照柳含烟所述,迅速看向墙角。果然,在靠近地面的墙角处,有几块青砖显得格外松动。我凝聚魂力于指尖(并非实体,而是高度集中的阴煞之气),小心翼翼地将第三块松动的青砖从内部向外缓缓推移。

“咯吱……”

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我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酣睡的狱卒,所幸鼾声依旧。青砖被移开一条缝隙,露出了后面一个狭小的空洞。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发黄的纸笺,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立刻将其取出,魂力托着,迅速展开。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纸笺上的字迹清晰可见。抬头一行大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入眼帘:

**“清水县衙敦缴冥寿金谕令”**

正文内容更是字字诛心:

“……查本县生员柳含烟,忝列圣门,罔顾天恩。不思忠孝节义,反悖逆鬼神之道。拖欠冥府寿金,累积纹银五十两整,逾期不纳,罪愆深重!冥府震怒,灾厄将临!着即拘押,以儆效尤!限三日内如数缴清,或可赎愆消灾。若再顽抗,定遭天谴,魂拘阴司,永堕无间!尔其钦哉!”

落款处,赫然盖着两方朱红大印!

左边一方,印文为篆体“清水县印”,阳间官府的威严印记。

而右边一方……我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印文线条刚硬诡谲,图案正是一只狰狞的、背生双翼的双头獬豸!獬豸双目圆瞪,獠牙外露,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煞之气!印泥的颜色并非寻常朱砂的鲜红,而是一种深沉得近乎墨色的暗红,在昏黄灯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和不祥!

黑色双头獬豸密印!察冥内卫!

铁证如山!这所谓的“冥寿金谕令”,分明是阳间贪官与阴司内卫相互勾结、敲诈勒索、戕害无辜的索命文书!它堂而皇之地盖着两界官印,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标上了五十两白银的价格!

我将这薄薄一张却重逾千钧的纸笺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贴身藏入魂体最深处。冰冷的纸张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魂识都在刺痛。环顾这充斥着血腥与冤屈的死囚牢,最后看了一眼柳含烟那死不瞑目的尸身,我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怒焰,化作一道无声的阴风,悄然遁离了这人间地狱。

回到阴司西区勾魂司那破败、低矮的衙署时,天光(阴司并无日月,所谓天光,不过是灰蒙蒙魂雾的亮度变化)已然大亮——这意味着阴司的“白昼”开始了,各种繁杂的公务也将接踵而至。衙署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和劣质阴墨混合的沉闷气味。几个值夜班的鬼差正哈欠连天地收拾着东西准备交班,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麻木。

牛头巨大的身影缩在角落里,像一座愁苦的小山。他面前飘着一道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魂影,正是柳含烟的残魂。几道散发着柔和灰白色光芒的“聚阴符”环绕在残魂周围,勉强维持着他最后一点魂火不熄。但效果显然有限,柳秀才的魂体比之前更加淡薄,胸口的蓝火只剩下米粒大小,微弱地闪烁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他紧闭着魂影构成的眼睛,连发出声音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赵头儿!”看到我回来,牛头立刻像见了救星,巨大的牛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压低了声音,“您可算回来了!柳秀才他……他快撑不住了!聚阴符也只能勉强吊住这最后一口气!而且……”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鬼差注意这边,才凑近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的颤音,“刚才……文书房那边……派人来催了!说您报损勾魂锁链的流程还没走完,那《临时法器申领审批表》也没交上去!崔判官那边……已经有些不满了!让您……让您立刻去‘器物检测科’把鉴定做完!否则……否则延误勾魂、损毁公器的处罚……就要下来了!”

不满?处罚?

我心中冷笑。崔判官,好一个崔判官!他的内卫在阳间虐杀生魂、伪造文书、贪赃枉法,铁证就在我怀里!他倒有闲心来“不满”我报废一条破锁链,没填他那几张狗屁表格?!

愤怒如同冰封的火山,在心底积蓄着可怕的力量。我走到柳含烟的残魂前,看着他那随时可能消散的微弱魂火,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柳秀才,撑住。你要的‘证据’,我取回来了。”

柳含烟的魂影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眼皮(魂影)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最后一丝混合着无尽恨意和微弱期盼的光芒。

“赵头儿!您……”牛头看着我平静得可怕的脸,又看看柳含烟的反应,似乎猜到了什么,巨大的身躯微微发抖,“那……那檄文……”

“嗯。”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这破败衙署里堆积如山的卷宗架,还有每个鬼差案头都摞得高高的、各种名目的表格册页——那是我们日常最大的噩梦。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冰冷闪电,骤然劈开了我心中积压三百年的郁垒!

“牛头,”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现在起,你哪里也不要去,寸步不离守着他!用尽一切办法,哪怕耗损你自己的阴德,也要给我保住他这最后一缕魂火!直到……我们带他去森罗殿的那一天!”

“森…森罗殿?!”牛头吓得牛眼几乎要瞪出眼眶,舌头都打了结,“赵…赵头儿!您…您真要去告……”

“告?”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谁说我要去‘告’?我们只是去‘述职’!顺便,请各位阎君大人,看看我们基层鬼差,平日里填的都是些什么‘绩效’!”

我转身,大步走向衙署角落里那个属于我的、最破旧、积灰最厚的卷宗架。架上,除了几本蒙尘的《阴司律例》残卷,绝大部分空间,都被近三百年来积压的各种检查记录、考核表格、绩效评估册子所占据!它们堆叠得如同小山,纸张泛黄发脆,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和数字,散发着陈腐的墨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官僚气息。这些,就是我们三百年来,除了勾魂锁链之外,最沉重的枷锁!

此刻,这些枷锁,或许能成为砸碎另一副更沉重枷锁的巨石!

我伸出手,不再是往日面对这些表格时的烦躁和无奈,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冰冷,开始快速翻检。手指拂过那些印着“冥府勾魂司绩效量化考核”、“拘魂流程合规性自查月报”、“法器维护保养及安检记录总览”、“阴差日常魂力波动稳定性监测台账”……等等五花八门标题的册页。

我的目标很明确——时间!地点!人物!尤其是涉及到阴司内卫活动报备、法器调用记录、以及与阳间官府“特殊协作”相关的蛛丝马迹!

牛头看着我翻动那堆积如山的表格,巨大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地守在了柳含烟那缕残魂旁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脆弱的聚阴符阵。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如同催命的符咒,在空旷破败的衙署里回响。其他鬼差或已交班离去,或对新来的“残魂”视若无睹,各自埋头于自己案头那永远也填不完的表格之中,麻木而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指尖停留在一份封面印着“察冥内卫外勤法器调用及阴煞之气残留追踪备案表(癸卯年柒月)”的厚厚册子上时,我的目光骤然凝固!

这份表格记录的是内卫外出执行“特殊任务”时,调用法器的种类、数量、时间、地点,以及任务完成后,对相关区域进行阴煞之气残留检测和清理的备案情况。这本是内卫内部极其机密的文书,但按照阴司那套“凡事留痕、互相监督”的繁琐制度,这类调用记录,竟然也有一份副本需要抄送相关区域的勾魂司“备案”,以便在后续勾魂工作中“规避异常阴煞污染区域”!

我迅速翻开册子,找到最近的记录。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行行冰冷刻板的符文记录。当看到其中一条时,我的呼吸(魂力波动)几乎停滞!

**“调用时间:癸卯年柒月拾玖日,子时三刻。”**

**“调用法器:魂钉索(玄字叁号)、锁魂链(丙字柒号)。”**

**“调用事由:奉上谕,处置阳间清水县‘冥寿金’抗缴要犯柳含烟,清除其阳间肉身残留怨煞,确保轮回秩序。”**

**“执行内卫:卢弘(甲字)、张魁(丁字)。”**

**“阴煞清理备案:已对清水县衙牢狱区域进行‘净魂咒’清理,残留阴煞强度符合乙等标准(附检测符印)。”**

癸卯年柒月拾玖日,子时三刻!正是柳含烟在阳间牢狱中遇害的时间!

魂钉索!与柳含烟魂体伤口残留的法器气息完全吻合!

执行者:卢弘、张魁!两个内卫的名字!

调用事由……更是赤裸裸地写着“处置‘冥寿金’抗缴要犯”!这哪里是“清除怨煞”?这分明是行凶后的“灭迹”!

更讽刺的是,这份记录后面,还煞有介事地附着对清水县衙牢狱区域的“阴煞残留检测符印”,显示“符合乙等标准”!他们用魂钉索虐杀了生魂,制造了滔天怨煞,再用一个“净魂咒”草草掩盖,然后在表格上大言不惭地写下“符合标准”!

官僚!虚伪!无耻至极!

我将这份《察冥内卫外勤法器调用及阴煞之气残留追踪备案表》猛地抽出!接着,我又飞快地从另一堆表格中,翻出了一份《西区勾魂司辖区阳寿异常波动监测周报》。这份报表要求我们定期感应辖区凡人生魂状态,记录异常的阳寿波动(主要是突然暴毙或阳寿未尽死亡),以便核查是否有厉鬼作祟或阴差失误。

在柒月拾玖日这一栏,赫然记录着:

**“清水县生员柳含烟,命星骤黯,阳寿未尽而殁。魂息剧烈波动,伴有强怨煞反应。疑似外力强行拘魂。已标注,待查。”** 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潦草的勾魂司印记。

这份记录,与我手中那份内卫的调用记录,在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性质上,形成了完美的闭环!它证明了勾魂司并非一无所知,只是面对内卫的“上谕”,选择了“标注,待查”——也就是不了了之!

最后,我珍而重之地将那份从阳间取回的、盖着清水县印和黑色双头獬豸密印的“冥寿金谕令”,折叠好,与这两份阴司内部的“绩效表格”放在了一起。

三份文书,如同三块冰冷沉重的寒铁,紧贴着我魂体最核心的位置。一份来自阳间的索命状,两份来自阴司内部的“自证其罪”!

铁证,已然铸成!

我深吸一口阴司冰冷的空气,将这三份文书小心地收入怀中。目光扫过依旧在角落里苦苦支撑、维持着柳含烟最后一丝魂火的牛头,扫过这破败衙署里堆积如山的其他卷宗表格,扫过那些依旧在表格中挣扎的、麻木的鬼差同僚……

“牛头,”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准备一下。十殿阎罗年终述职大典,就在明日。”

牛头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颤,牛眼中瞬间布满了惊骇欲绝的血丝:“明…明日?!赵头儿!您…您真要在那种时候……”

“就是要在那种时候!”我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衙署破败的屋顶,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巍峨、森严、象征着阴司最高权力的森罗宝殿,“只有在所有阎君都在场的时候,只有在所有目光都汇聚的时候,他们才无法遮掩!无法搪塞!无法把这天大的冤屈,再压回无穷无尽的‘待查’卷宗里去!”

我走到柳含烟那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魂影前,俯下身,用魂力将声音直接送入他即将溃散的魂识之中:“柳秀才,再撑一日!明日,我带你,去那森罗殿上!当着十殿阎君的面,讨一个公道!若公道不存……”我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便让这阴司的森罗殿,看看什么叫魂飞魄散前的冤火焚天!”

柳含烟的残魂似乎听懂了我的话,那米粒大小的蓝色魂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

阴司的“白昼”在压抑中缓缓流逝。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处理着那些无法推脱的日常杂务——去“器物检测科”走完了那该死的勾魂锁链报废鉴定流程,忍受着检测小鬼的冷眼和刁难;填写了那份冗长到令人发指的《临时法器申领审批表》,在上面详细描述了新锁链所需的各项参数(尽管我知道,在述职大典结束前,这申请根本不可能批下来);甚至还抽空去拘了一个在阳间因酗酒摔死的糊涂鬼,用的是从同僚那里借来的一条老旧备用锁链,全程小心翼翼,生怕再出纰漏。

每一步,都像是在布满荆棘的刀山上行走。怀中的三份文书,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烧着我的魂识,提醒着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又是何等的凶险万分。崔判官那张威严冷漠的脸,内卫卢弘、张魁凶戾的眼神,如同鬼影般在脑海中盘旋。一旦失败,等待我的,绝不是简单的魂飞魄散,恐怕是比那十八层地狱更加可怕的永世折磨。

牛头更是坐立不安,巨大的身躯在狭小的衙署里来回踱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他一边要竭力维持柳含烟那缕随时会熄灭的魂火,一边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时不时偷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劝阻的意味,但最终都化作了沉默的跟随。

终于,阴司那永恒昏沉的天光,开始转向一种更深邃、更压抑的灰暗。这意味着,阴司的“夜晚”降临,而十殿阎罗年终述职大典的时刻,即将到来!

整个阴司的气氛都变得不同了。往日死寂的黄泉路上,出现了许多行色匆匆、服饰各异、气息强大的鬼吏身影。他们或驾着阴风,或骑着狰狞的鬼兽,或脚踏散发着幽光的法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方向直指阴司最核心、最威严的所在——森罗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庄严肃穆,又隐隐透着紧张和压抑的气息。

我和牛头也离开了西区那破败的衙署。牛头小心翼翼地将柳含烟那缕微弱到极致的残魂,用一层特制的、能隔绝探查的“匿魂纱”包裹好,藏在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那匿魂纱是我压箱底的宝贝,曾在一个枉死的大盗魂体上得来,有遮蔽魂息之效。

我们混在前往森罗殿述职的鬼吏洪流之中,毫不起眼。我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一个最普通、最卑微的老鬼差。牛头巨大的身躯此刻也尽力缩着,低着头,默不作声。怀中的三份文书,沉甸甸的,如同即将引爆的雷符。

森罗殿越来越近。

那是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与森严的巨殿!通体由一种漆黑如墨、却又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符文的巨石垒砌而成,高耸入无尽的阴霾之中,仿佛支撑着整个阴间的天穹。殿顶覆盖着巨大无比的黑色琉璃瓦,瓦片边缘流淌着幽蓝色的冥火。无数根需要数十人合抱的巨柱撑起殿宇,柱身上缠绕着栩栩如生的狰狞鬼王雕像,它们怒目圆睁,獠牙外露,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吞噬不敬之魂。

殿门前,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同样漆黑、光滑如镜的台阶!每一级台阶都宽阔无比,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台阶两侧,每隔十步,便肃立着一对身高丈余、身披玄甲、手持巨大鬼头兵刃的狰狞鬼将!它们如同冰冷的雕塑,纹丝不动,只有头盔下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杀意,扫视着每一个踏上台阶的身影。那沉重的魂压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势,足以让寻常鬼魂魂飞魄散!

此刻,台阶上,已经汇聚了来自阴司各殿、各司、各衙门的鬼官鬼吏。他们按照品阶高低,排成一条条沉默的长龙,如同黑色的潮水,缓缓向着那高不可攀的殿门涌动。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寒冰。没有任何鬼吏敢交头接耳,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极少。只有无数双脚踏在冰冷石阶上发出的、沉闷而单调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音。

我和牛头排在了队伍的最末尾,属于最底层的、连进入大殿内堂资格都没有的那一类。我们的位置,只能在殿门外那巨大得如同广场般的平台上肃立等候,隔着遥远的距离,聆听殿内传出的、模糊不清的阎君训示和鬼官述职之声。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高耸入云的森罗殿,如同一个俯视众生的巨大魔神,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威严。殿内,隐约传来各殿判官、各司主事洪亮或沉稳的述职声,伴随着阎君们简短威严的点评。那声音经过层层空间的削弱,传到殿外时,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和令人心悸的威压余波。

牛头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巨大的手掌死死按着袖袋里藏匿柳含烟的位置,汗水(魂力紧张外溢的具象)从他额角滑落。他不断地用眼神向我示意,充满了最后的恐惧和询问。我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两扇如同山岳般紧闭的、雕刻着万鬼朝阎图的巨大殿门,以及殿门上方那块巨大的、散发着幽暗金光的匾额——**“森罗宝殿”**!

怀中的文书,冰冷依旧,却又仿佛在燃烧。

终于,殿内传出一个洪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震得整个殿外广场的阴气都在翻涌:

“宣——幽冥司西区勾魂司使,赵无咎、牛莽——入殿述职!”

来了!

我和牛头对视一眼。牛头巨大的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所取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分开沉默肃立的鬼吏队伍,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光滑、如同通往深渊的漆黑石阶。两侧鬼将猩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瞬间聚焦在我们身上,那恐怖的杀意几乎要将我们撕碎!我挺直了脊梁,收敛心神,将所有的恐惧和杂念死死压下。牛头也努力昂起巨大的头颅,尽管双腿依旧在微微发颤。

沉重的殿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威严、仿佛凝成了实质的森寒阴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门内,是无尽深邃的黑暗,只有两侧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亮起一盏巨大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青铜鬼灯,灯焰跳跃,映照出殿内一根根通天巨柱的轮廓,更显得空旷、肃杀、深不可测!

我们迈步,跨过了那道象征着阴间至高权力与秩序的门槛。

森罗殿内,景象更是震撼心神!

大殿广阔得如同一个小世界!穹顶高悬,隐没在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倒扣着整个幽冥。地面铺着光滑如镜、冰冷刺骨的黑色玉石。大殿最深处,十座高耸的巨大王座,呈半环形排列!王座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玉,散发着永恒不化的寒意,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岳、万鬼沉沦的宏大图景。每一座王座之上,都端坐着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身影!

十殿阎罗!

祂们形态各异,或威严如狱,或慈悲如佛,或刚猛如雷,或沉静如水。有的身披衮龙帝袍,头戴冕旒;有的身着袈裟,手持锡杖;有的肌肉虬结,怒目圆睁;有的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共同的是,祂们身上都散发着浩瀚如星海、威严如天倾的恐怖气息!仅仅是目光无意地扫过,就让我和牛头这样的鬼差魂体剧颤,如同蝼蚁仰望苍穹,生出一种源自灵魂本源的渺小与敬畏!整个大殿的空间,都在这十股无上威压之下,呈现出一种微微扭曲的状态。

在十殿阎罗王座的下方,大殿的中央区域,肃立着阴司各殿的判官、各司的主事、各衙门的掌印!他们按照品阶高低,分列两旁,如同朝臣拱卫帝王。崔判官就在其中!他身着深紫色的判官袍,胸前绣着威严的青色獬豸,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垂手肃立,身姿挺拔。当我和牛头走进来时,他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利刃,瞬间就刺在了我们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警告,以及深藏的不屑。

在大殿中央,靠近阎罗王座的下方,还跪伏着几个正在述职的鬼官,他们的身体在无上威压下瑟瑟发抖,声音都带着颤音。

引路的小鬼将我们带到距离十殿阎罗王座尚有百丈之遥、靠近殿门的位置,便示意我们停下,跪伏等待。这里是品阶最低的鬼吏述职的位置。

我和牛头依言跪伏在地,冰冷的黑玉石地面寒气直透魂髓。牛头巨大的身躯伏在地上,像一座颤抖的小山。我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来自高阶鬼官们的审视和来自崔判官那冰冷刺骨的警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回荡着前面鬼官结结巴巴的述职声和阎君们简短威严的点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终于,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从最高的王座(秦广王)上传来,如同九天惊雷滚落:

“下跪者,报上职司、姓名!”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但目光依旧低垂,不敢直视那十座如同神山般的王座,声音尽量平稳地响起:“卑职赵无咎(牛莽),幽冥司西区勾魂司使!”

“所司何事?年绩几何?”另一个沉稳如渊的声音响起(楚江王)。

按照述职流程,接下来我本该背诵那些早已烂熟于胸、却又毫无意义的套话——勾魂数量、成功率、表格填写及时率、法器维护达标率……

然而,就在我开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哐当!!!”

一声刺耳至极、如同金铁交鸣又似山崩地裂的巨响,骤然在肃穆死寂的森罗殿内炸开!

是我!是我用尽了全身的魂力,将怀中那三份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文书——清水县衙的“冥寿金谕令”、内卫的“法器调用备案表”、勾魂司的“阳寿异常波动监测周报”——狠狠地、用尽平生力气,摔在了面前冰冷光滑的黑玉石地板上!

三份文书散落开来。那份盖着县衙大印和黑色双头獬豸密印的索命檄文,那两份记录着赤裸裸罪恶的阴司“绩效表格”,在幽蓝鬼灯的映照下,如同三块巨大的伤疤,瞬间暴露在十殿阎罗、满殿鬼官的面前!

巨大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森罗殿死寂的秩序!

“放肆!”

“大胆!”

“何方狂徒!竟敢在森罗殿上撒野!”

数声惊怒交加的呵斥如同炸雷般响起!来自高阶鬼官,尤其是崔判官身后那几个气息阴鸷、身着内卫服饰的鬼吏!其中两个,目光如同毒蛇般瞬间锁定我,正是记录在案的卢弘、张魁!他们身上爆发出冰冷的杀意,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崔判官的脸色,在幽蓝鬼灯下,瞬间变得铁青!他虽未立刻呵斥,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冷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三份文书,尤其是那份盖着黑色双头獬豸密印的檄文,袍袖下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十殿阎罗王座之上,那十股浩瀚的威压,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醒,瞬间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沉重!虽然没有立刻出声呵斥,但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猛地压了下来!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鬼官鬼吏,包括那几个正要发作的内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无上威压震慑,僵在原地,骇然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我。

就在这死寂与威压达到顶点的瞬间,我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如同两道燃烧的冷电,直刺向那高不可攀的十座王座!积蓄了三百年的郁愤、柳含烟滔天的冤屈、牛头的恐惧、还有对那无穷无尽表格磨难的控诉,如同火山般在胸腔炸开!我的声音灌注了全部魂力,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又如同九天惊雷,在空旷死寂的森罗殿内轰然炸响,盖过了所有惊怒的余音:

“各位阎君在上!各位大人查得细!查我勾魂锁链是否合规!查我文书格式是否工整!查我忘魂汤浓度是否达标!查我奈何桥通行是否顺畅!查我辖区亡魂怨气指数是否超标!查我日常魂力波动是否稳定!”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冰冷的殿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表格如山!考核如雨!我等基层鬼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步行差踏错,便被扣上‘不合规’的帽子,罚阴德,扣香火,打入地狱道永世受苦!”

“可是!”我猛地一指地上那三份刺眼的文书,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充满了极致的悲愤和嘲讽:

“各位大人查得如此之细!可曾查过——查过这判官老爷座下,察冥内卫的手,伸得有多长?!查过他们手中的‘魂钉索’,钉穿了多少阳寿未尽、只因交不起‘冥寿金’的无辜生魂?!查过他们盖着密印的索命文书,是如何与阳间贪官污吏沆瀣一气、敲骨吸髓、戕害人命?!查过这累累血债、滔天冤屈,是如何被堂而皇之地写进你们要求的‘绩效表格’、‘备案记录’之中?!查过这森罗殿下的冤魂,连最后一点魂火都要熄灭,却求告无门?!”

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脸色已然铁青、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崔判官,还有他身后那两个杀意沸腾的内卫卢弘、张魁!声音如同万载寒冰,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

“各位大人!你们查天查地查空气!可查过——判官收的‘冥寿金’?!!”

“冥寿金”三个字,如同三颗九幽阴雷,在死寂的森罗殿内轰然炸开!

满殿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幽蓝的鬼灯焰火停止了跳动,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十殿阎罗那如同神只般的巨大身影,笼罩在无边的威严与沉默之中,看不清祂们此刻的神情,但那弥漫整个大殿的浩瀚威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无形的、足以碾碎魂魄的滔天巨浪!

所有肃立的鬼官鬼吏,无论是高阶判官还是低阶文书,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或者说魂光的稳定),化作一片惊骇欲绝的死灰!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惊恐、茫然,以及一丝……被触及最深禁忌的恐惧!

“大胆狂徒!血口喷人!”一声凄厉尖锐的咆哮如同夜枭啼鸣,猛地撕裂了死寂!崔判官身后,那名叫卢弘的内卫再也按捺不住,他脸色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双目赤红如同滴血,身上猛地爆发出浓烈如实质的黑色煞气!他一步踏出,脚下的黑玉石地面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一只枯瘦如鬼爪的手,带着撕裂魂体的尖啸,直直抓向我的天灵盖!“污蔑判官!扰乱森罗殿!罪该魂飞魄……呃啊——!!!”

他的咆哮和攻击,戛然而止!

就在他身形暴起、鬼爪即将触及我头顶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冤屈与毁灭气息的淡蓝色火焰,毫无征兆地从牛头那宽大的袖袋中猛地爆发出来!

是柳含烟!是那缕被“匿魂纱”包裹着、仅剩下米粒大小、本应随时熄灭的残魂!在听到我最后那句“冥寿金”的控诉,在看到那索命仇人卢弘狰狞扑来的瞬间,他胸中积压的滔天恨意、那被魂钉索撕裂焚烧的痛苦、那阳寿未尽却被活活虐杀的不甘……所有的一切,化作了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爆发!

淡蓝色的魂火瞬间暴涨!它挣脱了匿魂纱的束缚,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一条来自九幽炼狱的复仇之蛇,带着焚尽一切的怨毒,精准无比地缠上了卢弘那只抓向我的鬼爪!

“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寒冰之上!一股刺鼻的、混合着魂体焦糊与怨煞焚烧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啊——!!!”卢弘发出了撕心裂肺、不似鬼嚎的凄厉惨叫!他那由精纯阴煞凝聚的鬼爪,在淡蓝色魂火的缠绕灼烧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融、汽化!那火焰仿佛有生命般,疯狂地顺着他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魂体滋滋作响,冒出滚滚黑烟!

“孽障!敢尔!”另一个内卫张魁惊怒交加,反应极快,手中瞬间凝出一柄漆黑如墨、散发着冻结魂髓寒意的短刃,带着撕裂阴风的尖啸,狠狠斩向那缠绕卢弘手臂的蓝色魂火!

然而,那魂火仿佛拥有灵智!在短刃及体的瞬间,一部分火焰猛地分离开来,化作一条更细、更迅捷的蓝色火线,如同毒蛇吐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噗”地一声,直接洞穿了张魁持刃的手腕!

“呃!”张魁闷哼一声,手腕处瞬间出现一个焦黑的孔洞,孔洞边缘蓝色的火苗跳跃着,疯狂地向他魂体内钻去!他手中的阴寒短刃“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脸色瞬间煞白,踉跄后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卢弘暴起发难,到柳含烟残魂爆发蓝色魂火反击,再到两名内卫瞬间受创,前后不过一息!

淡蓝色的复仇之火在卢弘手臂上疯狂燃烧、蔓延!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试图用阴煞之气扑灭火焰,但那火焰如同附骨之蛆,遇煞更炽!张魁捂着手腕的焦黑伤口,脸上肌肉扭曲,惊骇地看着那如同附骨之疽般钻入魂体的蓝火,拼命调动魂力抵抗,却收效甚微。

柳含烟那缕残魂,在爆发出这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复仇之火后,那点微弱的蓝色魂光,如同燃尽的烛芯,猛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黯淡、消散……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终于得报大仇的释然,最终消弭于森罗殿冰冷的空气中。

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牛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袖袋,巨大的牛眼中充满了震惊、悲伤和一种兔死狐悲的茫然。

整个森罗殿,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诡异的沉默!只有卢弘那非人的、持续不断的惨嚎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还有张魁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所有鬼官鬼吏,包括那些高高在上的判官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惨烈的变故彻底震懵了!他们看着地上翻滚哀嚎的卢弘,看着手腕焦黑、惊魂未定的张魁,又看看地上那三份散落的、如同讽刺般刺眼的文书,最后目光复杂地落在我和牛头身上。

崔判官的脸色,已经从铁青转为一种死人的惨白。他身体微微颤抖着,嘴唇紧抿,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团仍在卢弘手臂上燃烧的、跳跃着柳含烟最后印记的淡蓝色火焰,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

十殿阎罗王座之上,那十股浩瀚如星海的威压,如同风暴般在殿内席卷、碰撞!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鬼魂的心头。

终于——

“砰!!!”

一声仿佛天地崩裂般的巨响,猛地从最高处的秦广王王座上炸开!

秦广王座前,那张由整块冥玉雕琢而成、象征着阴司法度无上威严的巨大案几,被一只覆盖着玄黑龙鳞、蕴含着崩山裂海之力的巨掌,狠狠拍中!

轰然巨响中,坚硬无比的冥玉案几,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哗啦一声,彻底碎裂开来!化作无数闪烁着幽光的碎片,四散崩飞!

整个森罗殿都在这无上神威的怒击之下,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殿顶的幽蓝鬼灯疯狂摇曳,墙壁上雕刻的狰狞鬼王雕像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下方肃立的鬼官鬼吏,修为稍弱者,直接被这恐怖的威压余波震得魂体不稳,险些溃散!

秦广王那如同神山般巍峨的身影,缓缓从碎裂的案几后站起!祂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神光之中,看不清表情,但那双仿佛蕴含着无尽星辰生灭、宇宙轮回的巨大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尽九幽的滔天怒火!目光如同两道开天辟地的神罚之剑,瞬间洞穿了空间,死死地钉在了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的崔判官身上!

那目光,冰冷、威严、带着裁决一切的毁灭意志!

“崔钰!”

秦广王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洪亮,而是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如同万钧雷霆在九天之上酝酿滚动,蕴含着让天地失色的震怒!整个森罗殿的空间,都随着祂的声音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汝,可知罪?!”

“革职——查办!!!”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终极的审判神雷,轰然炸响在死寂的森罗殿内!带着十殿阎罗无上的意志,带着阴司法度不容置疑的威严!

崔判官——崔钰,在秦广王那如同天倾般的目光注视下,在“革职查办”四字如同丧钟般敲响的瞬间,他那挺拔如松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化作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辩解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掌控无数鬼差生死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绝望和难以置信的崩塌。他身上的深紫色判官袍,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黯淡无光。胸前那象征着公正的青色獬豸刺绣,此刻看起来充满了讽刺。

他身体晃了晃,最终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颓然地、无声地向前倾倒,重重地跪伏在了冰冷刺骨的黑玉石地面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曾经权倾阴司一殿、令无数鬼吏闻风丧胆的判官,此刻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老狗,彻底瘫软在地。

几名身着玄甲、气息比殿外鬼将更加恐怖、面无表情的阎君亲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崔钰身边。他们手中并无兵刃,但那凝练到极致的煞气,足以冻结任何反抗的念头。其中一名亲卫俯身,动作利落地摘下了崔钰头上那顶象征着权柄的判官乌纱帽!另一名亲卫则将他腰间悬挂的、代表着判官身份和法力的青玉獬豸印绶解下!动作精准而冷漠,如同处理一件失去价值的器物。

失去了乌纱和印绶的崔钰,如同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身上那股属于高阶判官的威严气势瞬间消散殆尽。他被两名亲卫毫不费力地架起双臂,拖离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他那空洞失神的目光,在掠过地上仍在哀嚎翻滚的卢弘、以及面如死灰的张魁时,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死寂。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挣扎,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他被拖行时,皂靴与冰冷地面摩擦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渐渐消失在森罗殿侧门无尽的黑暗中。

满殿死寂!

所有鬼官鬼吏,噤若寒蝉。卢弘手臂上的蓝色魂火已经熄灭,只留下一条如同焦炭般、冒着缕缕黑烟的残臂,他停止了翻滚,蜷缩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呻吟。张魁捂着手腕的焦黑孔洞,脸色惨白,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恐惧,但更多的是对未知惩罚的绝望。牛头巨大的身躯依旧跪伏在地,微微颤抖着,巨大的牛眼偷偷瞄着被拖走的崔判官,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

十殿阎罗王座之上,那十股浩瀚的威压缓缓收敛,如同退潮的怒海,但余威犹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鬼魂的心头。秦广王那巨大的身影缓缓坐回王座(尽管案几已碎),混沌神光笼罩的面容转向下方。

“赵无咎。”那威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我魂体嗡嗡作响。

“卑职在!”我立刻深深伏下身子,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汝,忠直可嘉,然咆哮殿陛,亦有失仪之过。”秦广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念汝揭弊有功,揭弊有功……功过相抵。着回原司听用。此案,自有阴律裁断!”

“功过相抵……回原司听用……”这八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我的魂识之上。没有褒奖,没有申冤昭雪后的抚慰,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功过相抵”!柳含烟魂飞魄散的代价,就换来一句“自有阴律裁断”?那所谓的“阴律”,在这森罗殿上,方才不也形同虚设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短暂激愤带来的热血。但我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嘶哑地应道:“谢……阎君恩典。”

“至于尔等……”秦广王的目光扫过地上如同死狗的卢弘和面如死灰的张魁,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戕害生魂,伪造文书,罪大恶极!打入‘剜心狱’,受刑千年,再议轮回!”

“剜心狱!千年!”卢弘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彻底昏死过去。张魁身体剧烈一颤,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如同两潭死水。

几名亲卫如同拖死狗般,将卢弘和张魁也拖了下去。森罗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地上那三份散落的文书,还有柳含烟魂飞魄散后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凉气息。

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似乎就在这最高权力的几句裁决中,尘埃落定。表面的污垢被扫去,森罗殿依旧威严,秩序似乎得到了维护。

……

三个月后。

西区勾魂司那间破败依旧、积尘更厚的衙署里。

窗外依旧是阴司永恒不变的昏沉天光。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阴墨和陈年表格的腐朽气味。牛头坐在我对面巨大的条凳上,笨拙地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捏着一支细小的阴笔,对着桌上一份名为《癸卯年第四季度阴差魂力稳定性与工作绩效关联性分析自查表》的厚厚册页,愁眉苦脸地写着什么,不时烦躁地挠挠头,牛角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则埋首于另一堆更高的表格山丘之中。手中的阴笔在特制的符纸上划过,发出单调的“沙沙”声。笔下,是一份刚刚下发不久的、装帧精美、封面用暗金色符文印着獬豸图案的崭新册子——《阴司廉政建设与风险防控条例补充细则(试行)》。

我翻动着纸页,目光机械地扫过那些冠冕堂皇、辞藻华丽的条文:

“……深化肃清吏治成果,完善监督机制……”

“……严防‘灯下黑’,杜绝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加强内卫风纪整肃,确保法度之剑永不蒙尘……”

“……推行异地轮岗制度,破除利益藩篱,净化执法环境……”

一行行,一页页,密密麻麻,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

终于,我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的末尾。在冗长的细则条款之后,不起眼的“人事任免通告”一栏里,一行小字清晰地印在那里:

“……原察冥司判官崔钰,因督导内卫不力,负领导责任,念其往昔微功,免于重处。着即调任——丰都察访司副主事,戴罪效力,以观后效。”

丰都察访司副主事?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笔尖的墨汁,在符纸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黑色圆点。

察访司……那是什么地方?名义上,是独立于各殿之外,专司监察阴司内部不法、风闻奏事的清要衙门!权力看似不大,却直通阎罗殿,是真正位卑而权重的要害之地!崔钰,这位刚刚因“督导内卫不力”而被“革职查办”的判官,转眼间,就成了负责“察访”别人是否“贪赃枉法”的副主事?

好一个“戴罪效力”!好一个“以观后效”!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表格,投向衙署窗外那永恒灰暗、仿佛亘古不变的阴霾天空。那里没有日月,没有星辰,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牛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停下笔,巨大的牛眼带着询问看向我:“赵头儿?怎么了?这新条例……有啥问题吗?”他指了指我面前那本装帧精美的《补充细则》。

我沉默了片刻。手中的阴笔无意识地在表格上划拉着。

许久,一个极其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才在弥漫着墨臭和纸尘的破败衙署里轻轻响起,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这沉寂的阴司听:

“查得再细……该查的总查不着……”

笔尖落在《廉政条例补充细则》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然后继续向下,在新的一份《阴差日常行为规范量化考核月度登记表》上,工整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和一个冰冷的“甲”字。

窗外的灰雾,无声地翻滚着,吞没了一切声响。只有阴笔划过符纸的“沙沙”声,如同永不停歇的叹息,在这死寂的阴司底层,年复一年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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