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散尽后,迎春换了一身常服,出了她日常起居的院子。
谷雨提了个剔红食盒,叫了夏栀、夏榴跟着。
夏榴心里不免翻滚起来:“娘子,你真的要去丹竹院吗?”
二娘子走到这一步,任是谁都想不到的。
她以为二娘子会等着九郎君,直到九郎君来淄青接她们回去。
明明九郎君他也快来了。
许是她笃定为常六郎君余生不嫁,便也这般去思量二娘子了。
“嗯。”迎春轻声应道,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不在焉。
府里到处披红挂彩,新年新禧的气氛还未散尽,又赶上公主大婚,到处红彤彤的,喜气迎人。
丹竹院是给陆奉青住的院子,青州的公主府建好后,节度使府的门客拟了各处的匾额名称,交给迎春圈选题字。
这样的放松的风雅事,她当然不会自己独占。舒窈、萧近原、顾盼等纪绿沉的亲信之人,识文断字是基本的,何况还有这样舒窈会几国蕃语、萧近原三个月就把白鹭山书院的三万卷藏书读完的天赋异禀之人。
分工下来,亭台馆阁也就有纪绿沉自个题字命名的。
正好丹竹院,就是其一。
想到在东都时,陆奉青一口一个“姐姐”追着她喊,在与陆家人议定陆奉青过门住哪里时,迎春不假思索就指了丹竹院。
丹竹院修竹掩映,门下垂着一对儿红灯,幽幽照着,凄艳而孤寂。
迎春一行几人到这儿时,守门的下人行了礼,便都无声退下了。
卧房里大红色轻纱帷幕堆叠,装点得颇有迷幻色彩。家具等摆设的家伙什皆是一水的剔红,精工打造,在融黄的烛灯映衬下,流光溢彩。
陆奉青的身材似乎没有半年前最初见到时那么消瘦了,他换了一身红锦袍服,气度雍容高华,与新房里的氛围相得益彰,坐在剔红雕刻千子百孙的重工拔步床上,宛若被雕在那里的人偶。
迎春恍惚了片刻,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大婚坐在喜房等待一个郎君在别人眼里,这会是什么样子。
原来,就好像……那个人此生就被束缚在那里似的。
“陆……”迎春喊出来,觉得陌生,又改口道,“还是叫你冯郎君。”
“毕竟,我和冯郎君……更熟一些。”
谷雨打开了食盒,带着夏栀、夏榴退到外间守护。她们得打起精神来,毕竟,联姻最重要的是结两姓之好的形式,可别生出别的难以挽回的茬子。
安靖长公主的这个儿子,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也有些深不可测。
她们听着里间迎春的絮语。
“忙活了一天,冯郎君也该饿了,我带了奉仙楼的炙羊肉和雪霞羹……也许和冯郎君平日的爱吃的口味不大一样……也请冯郎君赏脸儿——尝一尝?”
迎春说得有点儿多,她把菰米做的雕胡饭、胶东海错脍、蜜渍金丝枣等吃食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好。
坐在拔步床上的陆奉青久久没有反应,迎春蓦然觉出不对头,握紧了一支素银簪子先蹑手蹑脚走过去。
“冯郎君?”
陆奉青依旧不动。
迎春抓起盖头一角迅速扯开,血迹斑斑的人脸惊得她缩了缩,嘴唇微张。
簪子“当啷”掉到地上。
“崔……崔郎君?”
崔颂仪口中塞了块破布,眼睫颤了颤悠悠醒转,满目含泪。
鬓若刀裁,唇红齿白,他还是那个“玉骨万人崇”的崔郎。
微仰着下颌,与她在净业寺净莲堂前初见他,一无二致。
他今夜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最不可能以新郎的装扮出现在青州公主府的婚房。
但事已至此。
迎春率先把破布取下,检查才发现崔颂仪被以极扭曲的姿态绑在拔步床的一根床柱上。
“迎……迎娘……莫费力气了。”见迎春在一圈一圈缠得结实的麻绳上用心思,崔颂仪喘息着微微叹气道。
“为什么?”他脸上尚且新鲜的血迹让迎春没来由地慌乱,“你怎么在这里?陆奉青呢?”
“夏榴,”迎春深吸一口气,镇定后想起来叫人帮忙,“拿把刀来!”
“使不得呀娘子!”
外间的几个丫头一叠声乱起来,以为迎春是被冒犯了。这样的事固然可恶,但要杀了陆奉青,这时候又没有九公主的人来接应,凭她们几个丫头单打独斗,连这公主府大门都出不了就陪葬了。
好端端的大婚变冥婚。
“娘子,实在不行让夏榴打他几下给娘子出气,咱犯不着杀人啊……”
“对对,我也可以给石榴帮忙……”
“算我一个!”
丫头们一个比一个好笑,冲进来拉着迎春宽慰劝解,惊诧与尖叫过后,夏榴麻利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划过去。
“迎娘……”
夏榴的手法很快,只寒光一闪,崔颂仪便因没了支撑险些扑到了地上。
迎春伸手把他撑住了,崔颂仪也便滑落在她怀里。
“去请府医,去奉仙楼找顾盼来!快!”
谷雨、夏栀领命,快步退出去了。
“没有用的……”崔颂仪每说出一个字都带出深重的喘息,双目盈盈,透明的珠泪弱不禁风,稍有动静便颗颗滚落。
“我到寿光后……每餐饮食都被掺了毒,不必让丫头们兴师动众……我只想和你……说会儿话。”
“为什么?是陆夏……还是你?”
不想活了?
迎春的泪珠也滚下来,半年前的五月端阳,她的及笄礼,她也是这样把崔纳弥抱在怀里。
再往前的时间段,在常家,她眼见他与常频婆争执。
常频婆说“你最好死在外边”,他行礼如仪,俯首称是。
“不,不是我……”崔颂仪僵着身子慌忙否认。
“我……我不是故意的……”
朝廷与河朔藩镇关系紧张,选官来淄青,本就凶险。
这些本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应怨怪。
他不是故意出现在今晚,以这样的方式给她惊吓。
“我死后,请不要与陆家起冲突……寿光县官舍书房博古架最底层的暗格,有一支镶红蓝宝石蝴蝶簪,本是要补给阿檎的……”
这种样式的簪子,常频婆本有一对。去年在万寿节赐宴上,混乱之中,丢了一支。
他知道,是常频婆丢给了永嘉长公主做凶器。
官舍博古架暗格藏的簪子,本是要把那一对儿凑完整,但他定制好簪子还没来得及送出。
在净业寺求东行寿光的平安符,便……遇见了他苦苦追寻而不得的那个女孩子。
“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