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滴浓墨坠入砚台,在宣纸般的天空缓缓洇开。柳文若握着竹杖的手微微发颤,青石板上凝结的寒气顺着布鞋底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望着眼前\"藏古阁\"斑驳的匾额,喉结滚动两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镜子……当真只卖三两银子?\"
掌柜的从柜台后探出半张脸,油灯在他鼻梁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公子好眼力,这面鎏金错银八卦镜可是前朝御用的物件。若不是镜框缺了块翡翠,哪轮得到您捡这个漏?\"说着将铜镜往油灯前凑了凑,镜面突然泛起水波纹般的涟漪,惊得柳文若倒退半步,后腰撞在堆满线装书的木架上。
\"当啷\"一声,铜镜跌在柜台,却没发出预想中的脆响。柳文若俯身去拾,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镜框,耳畔忽闻细碎人语。他猛地抬头,掌柜的已打着哈欠往内堂走去,油灯将熄未熄,在地面拖出老长的影子。
三更梆子响时,柳文若仍对着铜镜出神。镜中本该映出他清瘦的面容,此刻却浮着座飞檐斗拱的城楼。朱漆大门洞开,穿广袖流仙裙的少女提着六角宫灯款款而行,灯笼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在夜风中摇曳生姿。更奇的是,那些路人竟都侧着脸,仿佛知道有人在窥视。
\"公子可要进来吃盏茶?\"脆生生的女声惊得他打翻砚台,墨汁在素绢上洇开,倒像极了镜中城楼屋檐的轮廓。他慌忙用衣袖去擦,却见那少女隔着镜面掩唇轻笑,鬓间步摇的明珠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自那夜起,柳文若的书案上总摆着铜镜。晨起时镜中是薄雾笼罩的青石板路,晌午能瞧见酒肆旗幡招展,暮色四合时,整座城池便亮起万千灯火,像撒在墨玉盘上的碎金。他开始整宿整宿地守着镜子,看着镜中人日出而作:卖花娘担着滴露的芍药穿街过巷,说书先生在茶楼拍响惊堂木,就连巷口卖炊饼的老妪,围裙上的补丁都随着动作时隐时现。
\"柳相公又在看镜花缘呢?\"书童送饭时总爱打趣。主人家不知,这穷酸书生最近总把米汤洒在衣襟,只因方才镜中那位绿衣姑娘,正对着他抚弄琴弦。
月圆之夜来得猝不及防。柳文若对着铜镜梳头时,忽见镜中城楼张灯结彩,满城百姓都朝城门涌去。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镜面,指尖竟像戳破层薄纱,温热的触感顺着经脉直窜心口。城中突然响起爆竹声,他踉跄着后退,却见镜中伸出只纤纤素手,腕间银镯叮当作响。
\"公子快随我来,月神娘娘要抛绣球了!\"那声音带着奇异的蛊惑,柳文若瞳孔涣散,任由那只手将他拽进镜中。穿过水波般的屏障时,他听见书童在门外急呼,想回头却觉脖颈像被无形丝线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布鞋踩上镜中城的青砖。
满城飘着桂花香。柳文若呆立在护城河边,看水中倒影与现实完美重叠。卖花娘经过时,篮中芍药忽然转向他,花瓣上滚动的露珠映出他惊惶的面容。茶楼说书人拍响惊堂木,讲的正巧是\"书生误入镜中界,永世难返红尘天\"。他踉跄着要逃,却撞进个香软怀抱。
\"公子莫怕,奴家引路。\"绿衣姑娘执起他的手,掌心温度烫得他心头战栗。沿途百姓纷纷躬身行礼,口中唤着\"城主\"。柳文若想抽回手,却发现腕间不知何时缠上了红线,另一端系在姑娘的银镯上。
城主府金碧辉煌,九重纱帐后隐约坐着道人影。柳文若被按在紫檀椅上,看侍女捧来玉盏,琼浆中浮着朵并蒂莲。绿衣姑娘附耳轻笑:\"饮下这杯合卺酒,公子便是镜中城永生的主。\"酒液入口甘甜,喉间却泛起腥气,他猛地呛咳,袖口扫落玉盏。
碎瓷声中,满堂烛火骤然转绿。柳文若蜷缩在地,看着自己指尖寸寸透明。绿衣姑娘褪去温婉,露出画皮般惨白的面容,朱唇咧到耳际:\"三百年了,终于有活人肯入赘镜中城。\"她扬手抛出红绫,却见柳文若胸前浮起道金光——正是那面铜镜,此刻镜面布满裂痕,映出城主府外万千孤魂。
\"不可能!你怎会带着照妖镜入城?\"女鬼尖啸着扑来,却在触及金光时冒起青烟。柳文若趁机撞向纱帐,身后传来利爪撕开血肉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奔向城门,怀中铜镜越来越烫,镜中景象已支离破碎,露出背后腐烂的城池。
护城河突然沸腾,河面浮起无数苍白人脸。柳文若踩着枯骨过河时,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唤:\"公子留步啊……官人可要尝尝新酿的桂花酿?\"他不敢回头,直到脚下青砖化作熟悉的青石板,怀中铜镜\"咔嚓\"裂成两半。
晨光熹微时,书童在藏古阁废墟找到柳文若。他蜷缩在断墙下,怀中抱着半面铜镜,镜框上的鎏金正簌簌脱落。有早起的樵夫看见,镜中最后闪过的画面,是座张灯结彩的空城,城楼上绿衣女鬼正对着虚空抛掷绣球。
而柳文若的书案上,未干的墨迹在晨风中渐渐凝固,化作首打油诗:铜镜照见三千界,莫贪虚妄误此生。若问城主今何在,月圆之夜听笛声。只是从此每当月圆,城西破庙总会传出缥缈笛音,有醉汉说见过白衣书生在月下徘徊,手中铜镜映着座繁华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