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陶镇的陶窑多,可最出名的要数西头陈三的\"星火窑\"。他拉坯的手像揉云,上釉的腕似拂柳,烧出的白瓷润得像新雪落进月光里,镇民都说:\"陈三的窑火,怕不是沾了神仙气。\"
陈三听了直摆手:\"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窑温匀些,泥料筛得细些。\"可谁都知道,他的窑火自开窑那日起,三十年没熄过。冬夜里,窑膛里的火舌舔着夜空,映得半条街都暖融融的;三伏天,窑顶的烟柱直上云霄,连麻雀都不愿从窑口过——说是怕被那股子热乎气儿灼了翅膀。
直到那年春,镇上来了位穿绸衫的官差。官差拍着陈三的肩直笑:\"陈师傅好手艺!我家老爷要送进皇宫的'雨过天青',可烧了十窑都不成。听说您这窑火最稳当,特请您去京城掌窑。\"
陈三的手抖了抖。他蹲在泥料堆前,想起上个月烧的那窑,釉色明明匀得像湖水,开窑时却裂了道细纹。他揉了揉发涩的眼:\"我这手艺,怕是不够格......\"
\"怎么不够格?\"官差压低声音,\"老爷说了,只要烧出'星陨釉'——就是那釉面像撒了星子的宝贝,赏您黄金百两,再封个'御窑首座'!\"
陈三的呼吸陡然急促。他早听说过\"星陨釉\"的传说:深山里的陨石坑底生着种黑土,掺进釉料里,烧出来的瓷器会在阳光下泛出金斑,像落了满天星子。可那黑土长在悬崖边的地脉上,挖了会伤地气,白陶镇的老窑工都说:\"那是大地的骨血,动不得。\"
可官差的金叶子在桌上闪着光,陈三咬了咬牙:\"我去。\"
他带着两个帮工上了山。那崖壁陡得像刀削,陈三抓着藤条往下挪,手心渗出血珠。终于在崖底看见了那片黑土——泛着幽蓝的光,摸上去凉丝丝的,像块浸了水的玉。
\"陈师傅,使不得!\"
背后突然响起声音。陈三吓了一跳,转身见个白胡子老头站在崖边,裤脚沾着泥,手里拎着个破陶瓮。老头指了指黑土:\"这土是地底下的精怪养了千年的,你挖了它,窑火要熄的。\"
\"哪来的疯老头?\"陈三瞪他,\"我是给皇家烧瓷器的,关你什么事?\"
老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块碎瓷片:\"你瞧这釉色,像不像你窑里烧的?这是我五十年前在你爷爷窑里偷的。那时候你爷爷也说要烧'神品',挖了后山的红土,结果窑塌了,你爹才成了孤儿......\"
陈三的手一抖。他想起爹总说:\"你爷爷是个急脾气,总想着烧更好的,结果把窑烧没了。\"可他没想到,这老头竟是当年的目击者。
\"快回吧。\"老头把碎瓷片塞给他,\"你窑里的火,是大地的脾气。你对它真心,它就护着你;你若贪心,它就冷了。\"
陈三没听。他装了满满两筐黑土,连夜赶回白陶镇。他把黑土掺进釉料,架起窑火。第一窑开的时候,满窑瓷器都泛着金斑,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陈三拍着大腿笑:\"成了!成了!\"
可第二窑就不对了。釉面起了泡,像被火烧过的蜂窝。第三窑更糟,瓷器刚出窑就裂成了渣。陈三急得直跺脚,守在窑边整宿没睡。第五夜,窑顶突然\"轰\"地塌了,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把陈三的胡须都烧焦了。
\"作孽啊!\"老窑工们摇头,\"你动了地脉的土,窑神生气了。\"
陈三蹲在废墟里,摸出那块碎瓷片。月光下,碎瓷片的釉面突然泛起幽蓝,映出一行小字:\"陶者,土之魂也。守本分者,火不灭;贪非分者,窑自倾。\"
他这才想起,这些年窑火之所以旺,是因为每次添柴时,总有些细碎的土粒从窑壁缝里渗进来,润着窑膛;每次开窑前,总有些潮气从地底漫上来,调着釉色。原来那不是巧合,是土精在护着他。
后来,陈三在废墟里搭了间草棚。他不再追求\"神品\",只烧普通的粗瓷碗、腌菜坛。窑火依旧烧得旺旺的,白陶镇的镇民们都说:\"陈三的窑火,比从前更暖了。\"
再后来,那个穿绸衫的官差又来了。他看着陈三窑里的粗瓷,撇了撇嘴:\"这也叫手艺?\"陈三正蹲在泥料堆前筛土,头也不抬:\"您要的神品,我在悬崖边挖过,可那土烧出来的,到底没魂儿。\"
官差走后,陈三摸出那块碎瓷片,轻轻贴在胸口。月光从草棚顶漏下来,照见窑膛里跳动的火苗——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橙红橙红的,像团不会熄灭的星火。白陶镇的夜风裹着陶土香吹过来,混着窑火的暖,把草棚前的碎瓷片照得发亮,倒真像撒了满地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