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边最热闹的就数柳翠桥一带,天刚蒙蒙亮,各式小贩便占好了位置,吆喝声此起彼伏。众多摊贩中,有个不起眼的糖人摊子,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名叫阿糖,可大家都叫她“糖人西施”。
阿糖的糖人摊与别家不同,不摆那些现成的猴啊龙啊,总是现吹现卖。更奇的是,她吹的糖人不光形似,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韵,眼珠子似的两小点糖稀,经她巧手一勾,竟像活了一般。
“怪事!李员外家那小霸王,昨日在她那儿买了个‘书生’糖人,今儿居然捧着书本上学堂去了!”卖烧饼的老王压低了声音对旁边卖绣品的张婶说。
张婶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前街刘寡妇,你是知道的,自打丈夫去了,整日以泪洗面。前几日买了个‘笑面佛’糖人,这两天竟见她脸上有笑模样了。”
这些私下议论,阿糖从不在意,只管低头做她的糖人。她吹糖人时神情专注,仿佛周遭喧嚣都与她无关。
这天傍晚,摊前来了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腰间一块翡翠玉佩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阿糖抬眼一瞥,认得这是金陵城里有名的丝绸商赵老爷。
“听说你的糖人很有些意思。”赵老爷语气淡然,眼神却透着探究,“给我吹一个,就要...‘耕田农夫’的。”
这要求让周围竖起耳朵听的人都愣了。赵老爷家财万贯,怎会要个土里刨食的农夫糖人?
阿糖不多言,点点头,从温着的小锅里取出一块麦芽糖,在手中揉捏拉拽,那糖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不多时,一个头戴斗笠、弯腰耕作的农夫便成型了,连额角的汗珠都清晰可见。
“五十文。”阿糖将糖人递过去。
赵老爷接过糖人,仔细端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付了钱转身离去。
当夜,赵老爷做了个漫长的梦。梦中他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从清晨到日落,赤脚踩在泥水里,弯腰插秧,烈日晒得他脊背生疼。稻子抽穗时,偏逢大旱,他日夜不停地踩水车,两腿酸软得像不是自己的。好不容易等到收获,一场暴雨又险些让一年辛苦付诸东流...
第二天一早,赵老爷醒来,怔怔地望着帐顶,手心脚心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酸痛。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自家偌大的庭院,忽然对管家说:“传话下去,今年佃户的租子,减两成。”
管家惊讶地看着老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月后,赵老爷又来到阿糖的摊前。
“这次要个‘渔夫’。”他说。
阿糖照做了。那夜赵老爷梦见自己摇着小船在江上打鱼,风浪险恶,网沉如铁。
翌日,赵家船运的船工们发现,东家给他们涨了工钱。
赵老爷成了糖人摊的常客,每次都要不同行当的糖人。这事儿渐渐传开了,阿糖的生意越发红火。
这日傍晚,阿糖正要收摊,一道阴影罩住了她。抬头一看,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黑衣,眉眼冷峻,腰间配着一把长刀。
“一个‘蝴蝶’糖人。”男子声音低沉,丢下几枚铜钱。
阿糖心中微凛,她认得这人——金陵城有名的杀手,人称“冷面阎罗”的荆十三。据说他刀下亡魂无数,官府悬赏五百两捉拿,却无人敢接。
阿糖默默取出糖料,手指翻飞间,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渐渐成型,翅膀薄如蝉翼,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荆十三接过糖人,盯着看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是夜,荆十三坐在自己简陋的住处,望着手中的蝴蝶糖人。他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只是近日心中越发不宁,才鬼使神差去了糖人摊。
他轻轻咬下一角蝴蝶翅膀,麦芽糖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困意袭来,他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梦中,他成了一只毛虫,在叶片上缓慢爬行。天地如此广阔,他却只能看见眼前方寸。鸟雀飞过,他吓得蜷缩成团;暴雨倾盆,他紧紧抓住枝干不敢松口。
一日,他感到体内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开始吐丝结茧,将自己层层包裹。茧内黑暗憋闷,呼吸困难,他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背部裂开一道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向外钻去。
痛——撕心裂肺的痛——却也伴随着新生的力量。
当他终于挣脱束缚,展开湿漉漉的翅膀,第一次振翅飞向天空时,那种自由的感觉让他热泪盈眶。花丛间穿梭,阳光下起舞,原来生命可以如此绚烂...
“不!”荆十三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满脸是泪。窗外天已微明,那只蝴蝶糖人还静静躺在桌上,翅膀在晨光中晶莹剔透。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握刀夺去无数性命的手,第一次微微颤抖。
那天上午,金陵城炸开了锅——冷面阎罗荆十三自行前往府衙投案自首了!
“你说真的?荆十三自首了?”茶楼里,众人围着刚进来的衙役刘三。
刘三一拍大腿:“千真万确!就今早,他直接走到衙门口,把佩刀往地上一扔,说‘荆十三前来自首’!张大人惊得茶盏都摔了!”
“怪事,他为何突然自首?”
“不知道啊,就听说他昨儿个在糖人西施那儿买了个‘蝴蝶’糖人...”
众人面面相觑,这糖人西施的糖人,竟有如此魔力?
此事过后,阿糖的糖人摊名声大噪,前来购买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不少外地人特地赶来。有人求“状元”糖人盼孩子高中,有人买“姻缘”糖人望觅得良配,阿糖来者不拒,只是偶尔会摇摇头,轻声自语:“梦终究是梦啊...”
这天,摊前来了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书生,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眼神黯淡。
“我要一个‘将军’糖人。”书生说。
阿糖抬头看他一眼,轻声道:“客官,糖人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儿,当不得真。”
书生苦笑:“姑娘放心,区区晓得。”说着掏出铜钱排在摊上。
阿糖不再多言,手下翻飞,不一会儿,一个跨马提枪、威风凛凛的将军糖人便做好了。书生接过糖人,道了声谢,蹒跚离去。
这书生姓陈,名慕云,曾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才子,十八岁中举,意气风发,谁知此后屡试不第,如今年近四十,仍是个穷秀才。
当晚,陈慕云小心地舔了一口糖人,和衣躺下。
梦中,他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沙场上,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朝堂上,他慷慨陈词,一言九鼎。他体验了号令三军的威严,也感受了保家卫国的豪情...
翌日醒来,陈慕云怔怔地望着破旧的屋顶,梦中那种挥斥方遒的感觉犹在心头。他起身走到书案前,看着自己昨日写了一半的文章,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大丈夫当如霍骠骑,建功立业,岂能皓首穷经,老死牖下!”他喃喃自语。
从那天起,陈慕云像变了个人,不再埋头苦读,整日与人高谈阔论,说要投笔从戎,建功立业。妻子劝他,他只道“妇人见识”;朋友劝他,他反笑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不出三月,家中积蓄被他挥霍一空,妻子气得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昔日朋友也渐渐疏远了他。
这日,醉醺醺的陈慕云又来到阿糖的摊前,指着她大骂:“妖女!都是你的妖术害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陈慕云越发激动:“诸位评评理!这妖女的糖人蛊惑人心!我本是安分读书人,吃了她的糖人,如今家破人散!”
阿糖静静看着他,等他说完,才轻声问:“陈秀才,糖人可曾让你不做梦?”
陈慕云一愣:“自是要做梦...”
“梦醒之后,糖人可还控制你的言行?”
“这...”陈慕云语塞。
阿糖叹了口气,从摊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是几个简单的吹糖工具和一小罐糖料。
“陈秀才,我与你讲个故事。”阿糖的声音平静如水,“从前有个小女孩,父母早亡,跟着爷爷以吹糖人为生。爷爷手艺极好,吹的糖人栩栩如生。小女孩问爷爷秘诀,爷爷说,没什么秘诀,无非是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把看到的模样吹出来。”
围观的人们静了下来,连陈慕云也怔怔地看着她。
阿糖继续道:“后来小女孩长大了,爷爷也走了,只剩她一人。她发现自己吹的糖人有个奇处——吃下的人会梦见糖人的‘一生’。起初她很害怕,以为自己是妖孽,直到有一天,一个终日郁郁的秀才买了个‘农夫’糖人,梦见耕种的辛苦与收获的喜悦后,忽然明白了生活的不易,从此振作起来。”
“她这才明白,糖人没有魔力,只是让人体验别样的人生。梦醒之后,有人因此感悟,珍惜当下;也有人如痴人说梦,迷失其中。”阿糖看向陈慕云,“糖人何错之有?”
陈慕云面红耳赤,呆立半晌,忽然向阿糖深深一揖:“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是慕云执迷了。”说罢,转身离去。
后来听说,陈慕云接回妻儿,一边教书维持生计,一边读书写作,数年后竟成了小有名气的乡野诗人,诗中饱含人生百态,再不是从前那般无病呻吟。
日月如梭,转眼三年过去。一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阿糖的摊前——是荆十三。
他比三年前清瘦了些,眼神却不再冰冷,反而有种释然的平静。
“荆大侠,你...你出来了?”旁边有人认出他,惊讶道。
荆十三微微一笑:“刑期已满。”转向阿糖,恭敬一礼,“特来感谢姑娘。”
阿糖抬眼看他,轻轻点头:“不必谢我,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原来,那日荆十三自首后,供认所有罪行,因有检举之功,且多起命案另有隐情,最终判了三年监禁。狱中他协助破获多起积案,又因表现良好,得以提前释放。
“还是要谢姑娘的糖人。”荆十三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打开,里面竟是三年前那只蝴蝶糖人的碎片,已经发黄变硬,却仍看得出大致形状。
“这...”阿糖有些惊讶。
“狱中三年,每当我迷茫时,就看看这些碎片,想起破茧而出的痛与自由。”荆十三轻声说,“若不是姑娘的糖人,我恐怕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杀手,终有一日横尸街头。”
阿糖沉默片刻,从摊下取出一块新的糖料,手指翻飞,很快吹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与三年前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送给你。”阿糖将糖人递过去,“重新开始吧。”
荆十三接过糖人,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郑重地收起糖人,再次向阿糖行礼,转身融入人群。
夕阳西下,秦淮河上波光粼粼。阿糖收拾着摊位,望着河中倒映的万家灯火,轻轻叹了口气。
卖糖人的这些年,她见过太多人在梦境中迷失,也见过更多人因梦境而醒悟。糖人本无魂,赋予它意义的,终究是吃糖人的那颗心。
就像这秦淮河水,日夜奔流,倒映着悲欢离合,河水本身却只是水而已。
“明天,还是吹糖人罢。”阿糖喃喃自语,背起行囊,消失在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