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喧闹终于归于平静，整个永都已被暮色浸透，夜风捎带着清甜的花香和微润的空气，王爷用药后需要休息，今夜王府没有往日的歌舞升平，这是个难得安静平和的夜晚。
翊卫按照惯例进行巡逻护卫，走到上林小筑时徐斡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队伍并未察觉他们的校尉举动，自顾自的走远了。徐斡看着院内灯火清朗的脸上颇为严肃，这俩人----
一个看似风流俊俏实则聪颖慎密，一个看似文静甜美实则冷酷强硬，他有种要把他们面皮揭下来的冲动。而且这吉言对小师叔十分尊敬万般护持，想来二人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
绿锦脖子上那个指印，他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了，没想到今天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他绝不会忘记小姑姑使得那一招，同她这个人一样都透着诡异，
门口护卫叫了两声校尉徐斡才回过神来，居然已经不自觉的走到了小筑的门口，护卫问他要不要进去通报，他摇摇头说不用了，只是来检视一下换岗情况。
屋里的二人并没有看到徐斡离去的背影，两人用过晚饭正在喝着王爷赏的茶消食儿，裴三问道：“那个铁猕猴黑蝎草你怎么编出来的？”
周夜白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我看王爷的用膳存案发现他确实吃了不少猴脑，昨天听婢女们闲聊说南康给皇上献了一头猩猩兽，硕大无比，凶残暴烈，居然将那驯兽师撕碎生吞了，虽不知真假，但这个事情启发了我编了那么一段。”
是的，周夜白深受婢女们的欢迎，他师父捏的这张勾人的脸的确好使，加之他待人和善随意，小筑的丫鬟争着去伺候他，抢着和他说话，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小师叔的青汁解毒也是神来之笔啊。”
“我本想让他喝人中黄的，又怕给我也搞恶心了，他鱼肉百姓多年，两碗青汁太便宜他了。”
“来日方长。”啜了口茶他也忍不住也赞赏起来，“魁龙蕊，怪不得小师叔喜欢喝。”
裴三吃惊地放下茶杯，难得一口气说了一段话：“你怎么会知道这是魁龙蕊？溪萝山上可从来没有。魁龙蕊的茶树生长极慢且制作工艺复杂繁难，一年也就几十斤，丰年也不过百斤，皇上自己都喝不过来，能得到赏赐的都是国公亲王，我知道不稀奇，你怎么会喝过？”
周夜白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但是这个味道我认得，这个茶我也品的出来。”
“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修好？”
“那小师叔的脑子又什么时候能修好？”
这次裴三一下子领悟了笑点，这俩人，一个小时候失了记忆，一个小时候伤了脑子，两人多少都有点毛病。
周夜白看着师叔这开心地笑，想到如果师父沈英在，一定会说这个笑和这个脸才相配。
但是，他还是更习惯小师叔本来的样貌。
院里一阵骚动和低语，婢女带着蒋文明急急地进来通传：“两位仙人，真乃神仙下凡，医官说王爷便溺清亮，一切大好了！”
蒋文明满脸喜色，似乎已经忘了白天的事情，“王爷特地命我来及时通报，并请两位仙人前去赴宴，王爷已经命人在集脂宫大摆宴席。”
“那就恭喜王爷了，明日我和小师叔亲自去道贺。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小师叔白日耗费颇多，就不去赴宴了，改日再陪王爷尽兴。”周夜白起身回道。
“也好也好，对了，王爷让我转告，两位在王府请随意居住，想留多久都可以，一应起居出行王府都供给最好的，王爷正在命我给云门拟礼单，两位请不必拘束，尽可随意。”蒋文明极尽殷勤。
“多谢王爷！”
裴周二人确实需要在永都再多逗留几日。
蒋文明给二人安排了王府的马车，但裴三只要马车绝不要丫鬟跟着，他为难的说那一定得让徐校尉随身护卫，否则跟王爷没法交待。
徐斡那绽满阳光的笑脸从蒋文明身后闪出。
大雍立国不过四十余年，永都也是前朝大济的都城，巍峨的青砖城墙，沉稳的油亮乌瓦，端的是大气磅礴。
末代济帝虽昏聩但整个济朝的审美都一直比较在线，雍帝宽仁节俭，并不做刻意拆除或大兴土木，所以永都新旧气息交杂，既有新朝的刨花味也有旧城的老梁柱。
大街上车马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
裴三从来不知道云门在永都有这么两家大店铺，一家是卖赤琉金的刀剑匕首箭镞等，一家是卖溪萝山的香苏木家具。两家左右相邻且都是前店后坊。
其实莫说裴三，就连周夜白也是第一次来。
店里的管事纪成光显然早就收到了消息，看到马车停在门口便赶紧迎了上去，周夜白他之前见过一次，但姑姑却是第一次见。赶紧施礼将三位迎进了赤琉金的店铺。
店面窗明几净内饰讲究，毕竟赤琉金价格昂贵，过来购买或定制的都是有头脸之人。连店里的小伙计都生的面目清秀，正在帮两位闺门小姐挑选匕首。
眼下永都的小姐们都时兴打造一把刻有自己名字的赤琉金小匕首，镶嵌珠玉宝石，小小一把泛着略粉红的微光，让她们只觉得可爱却忘了这赤琉金锋利无比。
裴三看着柜架上的箭镞，样式多种，于是拿过来一个细长轻巧的来看，周夜白在旁边看着小师叔摩挲了一下，细心说：“这里的赤琉金纯度和小师叔所用的不能比，如果你喜欢这个样式，我拿料子来让他们帮你做一些。”
“好，就要这种。”裴三点点头。
老纪请周夜白过去，他正要汇报这半年的经营事宜，门里的这些营生都是周夜白在管，沈英常说自己这个徒弟是个会拿剑的户部尚书。
裴三和徐斡在店里转悠，他看着架格上的赤琉金刀剑不禁一阵阵惊叹，裴三皱起眉头：“你没有吗？”
“小姑姑你真是开玩笑，你做奶..….师叔做久了，怕是不知道民生疾苦，”他指着一把长剑，“就这一把，我不吃不喝得攒一年的俸禄。”
“你这么穷？”
“哎-----啊？！”
徐斡心想别计较，就当没听见，反正她就这样不正常。
他再度一脸阳光的凑过去说：“小姑姑，我听吉兄的意思...…你有一把赤琉金的极品，能不能给我看一眼，我从没见过最好..….”
周夜白隔着一段距离打断道：“小师叔的剑并未带在身边，我让纪掌柜拿店里的宝物给徐校尉过过眼吧。”
纪闻言爽利的亲自去后面房间取出一个精致的剑匣，捧到他们面前轻轻打开...…
原来上好的赤琉金是微微透光，晶体和金属完美融合，粗看仿佛是金铜，再看,金身之下是酡红色的晶体，好似金刚外表菩萨肉身。
裴三无动于衷，这把剑也就是海棠的边角料。
质地最精纯的赤琉金云门是不会让其流通市面的，一是因为资源实在稀少，更是因为并非凡物的东西都不应在世间多有现身。
她拇指扣动中指，轻叩了一下剑身，一丝肉眼可见的锋芒之气弹射出去，所经之处空气泛起涟漪，涟漪外圈刚刚接触到对面那盆君子兰，一枚肥厚叶片便被齐齐切断，毫无声息的掉落下来。
徐斡直直的望着这一幕，他的双眼比赤琉金还要亮。
他并不知道即便赤琉金再锋利，能做到刚才那一招还需要裴三体内的那个它，两相呼应方能意随心动。
纪成光和周夜白讲着最近的矿石成色以及成本事宜，留意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追随着那小姑姑，便停下来宽慰道：“公子放心，来这店里的都是体面人，小姑姑不会被打扰的。”周夜白看了这位耳聪目明的管事一眼，浅浅一笑，便仔细听他讲述。
“这是什么，大砍刀吗，做的样子好笨呀，像是杀猪用的。”
“就是，而且连个宝石珠玉都没有，这个光怎么不是粉色的，不好看！”
徐斡和裴三回过头，刚刚在挑选匕首的两位小姐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后，对着镇店之宝一顿挑剔。
两人又补了一句：“这种估计是赤琉金的下脚料做的。”
裴三的手放到剑柄上，盯着她们，锋芒毕现。
两位小姐看着她凶巴巴的样子，娇声抱怨起来：“呀，你干什么呀？真粗鲁！快把你这下脚料大砍刀收回去。”脸上全是嫌弃。
徐斡立刻横在她们和裴三中间，他面对着小姑姑脸上做出“我懂，你别生气交给我”的表情。
他现在对小姑姑的脾气和身手有点了解了----这要是光天化日在店里直接切了两位小姐，他也不用活了。
徐斡转身将两位小姐带离，边走边说：“两位俏娘子，你们没看到那宝剑剑气都能切断叶子吗？可不敢乱说！那个姑娘脑子和脾气都不太好，不要招惹她，她那把粗笨砍刀只能配她。你们这样的美女当然要选这珠光宝气粉粉嫩嫩的小可爱啦。”
两个小姐看着徐斡英俊嘴甜，转头也就忘了裴三，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差点命悬一线。
刚刚的一幕老纪和周夜白尽收眼底，老管事被打脸的尴尬一笑，连忙请他们去后堂稍作休息。
原来这后院赤琉金和香苏木是在一起的，也就是前面铺子隔成两家但后面院子是同一个。
这香苏木不仅纹理美丽木质坚硬而且会散发出一种清淡但持久的特别香味，从前朝开始就是达官巨贾做家具的偏爱之选。
作坊里热火朝天，工匠们正在认真忙碌的制作一道道工序。
看样子这家具店也不少赚。
三人去了内堂落座，忽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裴三的脚，她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小青蛇，它被裴三的脚挡住了似乎不服气，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上来企图翻过去。
裴三弯腰捡起，这才看清楚是一条竹皮编制的小蛇，纹理和眼鼻都栩栩如生，而且关节柔软灵巧，游走起来的形态宛如真蛇，甚至摸上去都触手生凉。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手伸到裴三面前说：“这是我的。”
“唔，给。”裴三把竹蛇拿给他，眼光却一直跟随着。
周夜白将纪成光拉到旁边低声说：“那竹蛇可还有？”
老纪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就明白了，他说：“这是我做给孙子玩的，小姑姑喜欢尽管拿去，我抽空再做一个便是。”
他抓了一把酥糖上前哄着孙子将那竹蛇让给裴三，并承诺再做个新的，小孩觉得不亏便把竹蛇递向裴三，并教她如何拧几圈尾巴竹蛇便会自己走动。
裴三没有直接伸手去接，她从耳朵上摘下一只紫晶耳环塞到男孩手里说，和你换，这才拿走了竹蛇。
这紫晶是赤琉金的伴生矿，虽然不像赤琉金那么珍贵，但由于数量更少，所以一般都是云门作为己用了。
“这一个坠子够买几车竹子了！”老纪哪里敢收，从孙子手里夺过耳环怎样都要还给小师叔，裴三蹙眉，周夜白拦住老纪，轻轻点点头。
徐斡想，这个小奶奶傻的时候跟老年痴呆一样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