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炉里燃着醒神沁脾的香料,柔曼的轻烟飘到山形笔架处如同一条游龙在峻岭间盘旋,奏折“啪”的被扔到了书案上,那里已经躺着几本遭受了同样命运的的折子。
雍帝鼻孔里喷出愠气,皇后的柔夷轻轻按摩着他的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频率不徐不疾,不一会儿,雍帝满意的轻轻哼了一声。
皇后柔声道:“陛下莫要生气伤了龙体,这些参劾的折子也不能一概不管,毕竟上奏的大臣也不是一位两位,唉,皇兄自小就是桀骜不驯的性子,这年岁老了倒更是越发肆意。”
雍帝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他是吃准了朕对他有愧疚之心。”
“陛下宽仁,那皇兄更应该有分寸,否则到底还是要伤了兄弟情分。”她换了个试探的口气:“所以臣妾想张罗设个家宴,关起门来一家人好生聚聚,既是家事那就先不要拿到殿上去,想必皇兄也不会不明白陛下的苦心。”
他闭着眼没有答话,片刻之后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就按皇后的意思办吧。”
晚饭的时候抚宁侯让裴翊帮他准备一下衣服,说皇后请了他和林相明天晚上去作陪苏家的家宴。
裴墀拧拧眉毛:“既然是家宴,为什么还让爹爹去,去拉架啊?”
俞熙同笑笑说还真不一定,他又同侯爷道:“父亲,据说最近谏言上奏请陛下约束郾王的折子不少,看来确有此事。”
裴允信无奈摇头:“郾王近几年越发荒唐,陛下不是没有规劝过,但依然我行我素,但圣上只有这一个兄弟了,这么多参劾压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裴翊撇撇嘴:“陛下都劝不动,父亲和林相又如何不为难?估计郾王又要把邪火撒到你们两位身上了。”
“无碍,大不了我以后去钓鱼。”
“无碍,大不了他以后去喂鱼!”
众人忍俊不禁,心想也不是不行。
姐夫笑道:“阿墀,那好歹是个王爷,不能轻易扔到河里去喂鱼。放心吧,需要你出手的时候我一定通知你。”
裴允信给女儿夹了块肉:“阿墀多吃点,太瘦了。你姐夫说对,动王爷可不是个小事,但其它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有爹给你撑腰。”
裴墀嚼着肉心里却想着什么时候得去一趟郾王府了,那恶毒奸诈的蒋家令,还有至今下落不明的青柳,要办的事得一件件开办了。
朱漆描金的朝云殿三个字在宫灯的照耀下闪着明黄的的光芒,金色的风铃伴着殿内的悠扬乐曲叮咚作响。
舞女们身着华丽的纱衣,随着乐师们的清越欢快翩翩起舞,轻盈如燕,裙摆飞扬,如同石榴初吐。
身着常服的帝后并排坐着,皇后正低声和皇上讲着这乐府新近编排的曲子,雍帝心不在焉的听着,慢慢自酌了一杯。
宴席已经开始一会了,群臣该寒暄的也都寒暄了,但郾王居然还没到。
皇后察言观色知道雍帝已经不悦,裴允信和林致素自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不等皇后的眼色过来,林致素起身拜道:“陛下,老臣敬您和皇后一杯......”
“林相,本王还没到,你就要先开席吗?”
倨傲的嘲讽打断了林致素,肥硕宽大的郾王踩着重重的步伐一脚踏了进来,后面是被他似乎抛之脑后的郾王妃。
郾王便走向自己的位子边斜睨着林致素,宰辅大人只得收回酒杯讪讪的坐下。
“叩见皇上皇后,臣来迟了,请陛下莫怪!”郾王粗声大气,肥胖的身体作势要下跪却一副艰难的样子。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娘娘。”郾王妃跟上来直接伏地叩首。
雍帝抬手示意免礼:“无碍,皇兄皇嫂不必多礼,今天是家宴,不用这么多规矩。”
殿下二人谢过,郾王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王妃却还站着致歉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很久不曾赴过娘娘的筵席,今天梳妆费了些功夫,实在是不该。”
皇后温和的笑着说:“王妃见外了,是本宫招呼这家宴匆忙了。很久未曾和你们夫妻喝几杯了,是本宫未能及时体察陛下对皇兄的关怀之情,圣上,臣妾先自罚一杯。”
王妃和皇后相互给了台阶,这气氛算是缓和了不少。
郾王也起身给雍帝和皇后敬了酒,看他连干数杯一副认罚的模样,雍帝也只能苦笑了一下,劝他少喝一点。
兄弟之间交杯换盏倒把裴林二人晾在了一边,不过这两位并不气恼,实在是见怪不怪了,郾王这是故意的给他们难堪。
两位大人索性醉心歌舞,互相对饮起来。
那边皇后和王妃互相问起来皇子和世子的近况,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大,一时也很有话说。
这朝云殿内一时各干各的,出现了短暂的平和,但裴林二人的心里都在倒计时,他们清楚再喝几杯郾王就该作妖了,今天这顿酒指定是不可能这么好喝的。
果然......
“高公公,别在那老站着了,给本王将这炙羊腿拆一下。”郾王直接指使起陛下的贴身老太监。
高公公抬眼看了一下皇上的脸色-----淡定自若,仿佛并未听见这僭越的要求,他略沉吟后便应声过去,跪在郾王旁边拿过工具拆起了小羊腿。
“林相,本王未到之前你不是正要举杯痛饮吗,怎地现在又浅尝辄止了?来,本王敬相爷一壶!来人,去给林相换一壶满的!”
满满的一壶酒放到了林致素的面前,他耐着性子道:“王爷,此等好酒需得慢慢品尝,这样一壶牛饮下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郾王眯起眼睛:“怎么?相爷今天不是来喝酒的?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难不成想披上纱衣给我们跳舞?”
皇后打起了圆场:“王爷,你和林相年纪都不小了,如此豪饮当心身体,算了吧。”
“哎,皇后娘娘此言差矣,林相是百官之首辅弼肱骨,这点豪气都没有,岂不成了娘们儿?”郾王冲着对面的林致素举杯......举壶,“本王先干为敬!相爷,莫要抢高公公的位置啊,哈哈哈哈......”
一句话骂俩,正在一旁忙活的高公公顿时面有赧色,林相更是脸色难看,这一会说他是舞姬一会又骂他没根的。
郾王高举酒壶,一道汩汩的酒柱倾泻而下落入他的深渊巨口,伴随着喉结上下快速地滚动,那酒柱越来越急,他一边吞咽一边斜眼看着对面,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致素只得认命,一把拿起酒壶,对着嘴开始往里灌,上来就呛了几口,狂咳不止------“砰”,对面的酒壶重重掼在桌子,震得碗碟一阵作响。两道精光猛射过来。
眼看对面又要开口,宰辅咬牙再次拿起酒壶,一鼓作气灌了下去,溢出的浆液顺着脖颈洇湿袍衫的领口.....
雍帝摆摆手道:“好了,皇后说得是,你俩都不再年轻了,还学那少年郎斗酒,皇兄可尽兴了?”
“哈哈哈,这酒的确尽兴了!”郾王瞥着狼狈的宰相,面有自得。
他用壮士暮年的口吻说道:“陛下说的是,臣当真是老了,当年屠灭郭氏诸王的时候,便是一整坛酒也不在话下,”他收敛笑意,“不过陛下春秋正盛,看起来龙体大好,这大雍子民有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宝座之上的帝王神色不变,那是是和哥哥迥然不同的儒雅温润,他端起酒杯:“皇兄于大雍于百姓于朕都是功臣,如果没有皇兄的举大义灭贼子,这早就不是苏家的天下了。千钧一发之时,只有长枪铁骑才能拨乱反正安定大局,此乃郾王英雄之事,而智者之所不能为矣......”
雍帝的言语诚恳,这番话的确也只能在家宴之上说说,闻者无不替郾王捏了把汗。
这龙椅说是于雍帝从天而降也不为过。
当苏祁入主乾元宫的消息传到军帐的时候,苏陉和其他子侄以及幕僚们均瞠目结舌难,万万不曾料到,就在他们横扫城池人心向背的时候却被这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人选抄了后路,而且他以最快的速度接过玉玺,登基为帝。
已经集结了十几万大军的苏陉就这样一下子被截停在了原地---退,便是前功尽弃,进,便是造反谋逆。
如何抉择??期间军内各派的分歧、争斗甚至搏命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明。
最终,南阳王断刀为令,撤回封地,拥立苏祁。
只是,这兄弟情分似乎再也回不去了,彼此心中都生了刺,一旦触碰到过去,这刺便扎的更深,更疼。
郾王没有举杯,他只是沉默着,片刻之后端起酒杯自顾自的一饮而尽。
那边没有得到回应的天子的手,在空中孤单的擎举着,最后只得无奈的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