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泉堂院内的百年银杏树华盖亭亭枝繁叶茂，山顶的风带着花草的馥郁馨香吹到堂内，正在专注烹茶的年轻男人只是发丝微动，他低着头，只能看到光洁的前额和挺直的鼻梁，未几，清香回甘的新茶便恭敬地递给了掌尊。
“你也喝，夜白，刚刚听的我都累了，想必你操持的的更累。”
“掌尊，我习惯了，如果不操持这些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掌尊细细品茗，微微颔首，夜白犹豫着开口：“掌尊，最近可有小师叔的消息？”
“水生不是来过两封信吗，你小师叔并未写过信来。”
他无奈笑言：“小师叔真是铁石心肠啊。”
“唔，这不就是她吗？如果她多愁善感话多了起来我才会担心。”
周夜白释然微笑，是啊，这至少说明她一切如常，一切平安。
斛明月放下茶杯：“不过，意灵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你也得下山一趟，正好替我们去看看她俩。”
周夜白像是在等着这句话一般，一向沉稳的他欣欣然道：“好，我知道了，掌尊。”
斛明月看向他的神情分明也是同样的慈爱，问道：“夜白，你可曾怪我让你做了小师叔的.....灵鼎?”
周夜白没想到掌尊会突然说到这个，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摇摇头：“掌尊何出此言，我从未有过片刻后悔，只感激您和小师叔救了我性命，也很喜欢在云门长大学艺。”
“只是等意灵全部过渡完后，你难免耗尽亏空，实难补救，”斛明月面有戚色，“我于你于裴墀皆有愧。”
周夜白反倒安慰起掌尊：“师公，切不可这么想，您对我是救命和教导之恩，否则我早已中毒而死，成为小师叔的灵鼎亦是我......心甘情愿。”
“好孩子，当年你也这样说。”
.......
......小女孩的眼神变得狂乱，往日的清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般的凶猛，沈英觉察到了她的异常，轻声唤着她的名字试图唤醒她，但她根本就听不见。
沈英慢慢靠近她，伸出双臂将女孩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但她没有如预想中平静下来。沈英一惊，身体开始慢慢离地，强大的意灵控制住了他的四肢，他就像木偶一般被拉到了空中。
“阿墀，阿墀，我是沈师兄，放我下来，好吗？”他仍旧轻声细语，第三次尝试使用内力挣脱失败。
女孩的脸如同木雕，她的衣衫被意灵激荡得猎猎作响，手掌猛地推出，沈英被狠狠的甩飞，撞坏了门板，眼看就要摔在嶙峋乱石上，一股强大的内力减缓了疾飞的速度，同时一个矫健的身影飞身稳稳接住了沈英。
是闻讯赶来的师父和师兄，三人来不及多言，赶紧踏入房间。
小女孩双目赤红，沈英收藏的三柄宝剑此刻正浮在她的身侧，无意识地颤动，发出嗡嗡的剑鸣，只等她一个手势便会刺破夜空。
锋利剑刃直指，三人没有擅动。
“阿墀，快停下！”谢济声音中充满了焦急和担忧，但他的喊声在女孩听来似乎成了某种攻击的信号。
奔涌的意灵占据了小小的心智----不够，完全不够！它需要被掌握宣泄，从而去共鸣和控制万物，但这要求更成熟更坚毅更辽阔的心智去驾驭，可现在它被挤压在了一个幼小稚嫩的心脑中，如同万顷湖水要通过狭窄石峰，它狂躁暴烈的要冲破阻碍，哪怕和碎石一起跌落山涧也毫不在意。
不过是四岁的小孩，却如同天神一般岿然不动，双手猛地挥出，剑光如电，带着破空之声而来，三人飞身闪过尚未站稳，屋内所有的家具器皿如同穹庐倒塌般砸了下来。
谢济和沈英快速躲闪着这狂暴又无序的攻击，斛明月宽袍长袖卷起一阵劲风抵住了空中落下的案几，快速劈出一个通道奔到裴墀身边，趁她喘息暂歇，掌尊双掌推出......
一股温和而深厚的内力直击裴墀的后脑，女孩表情一松倒在掌尊怀里，内力持续输入，她渐渐平静下来，但眼中仍残留着一丝狂乱的火星。
“裴墀——”十岁的周夜白冲了进来，额头上带着不知被何物割伤的血痕，他其实早就跑到了院内，只是刚刚狂乱的攻击让他被压制在门外。
沈英一把拉住他，喝令他赶紧帮自己从一地狼藉之中翻找药匣，那里面有刚刚炼制成准备给裴墀服用的丹药。
平静下来的女孩依然谁都不认识，脆弱的精神处在崩溃边缘，意灵暂时被丹药和掌尊的内力压制住，但她仍然如同一头小兽企图撕咬任何接近她的人。
她的心识因为负荷承载而已经严重受损，接下来她会变成一个完全失控的疯子。
沈英忧虑的看着沉沉睡去的裴墀：“师父，我们时间不多了，得尽快找到灵鼎。”
谢济往前一步，坚定道：“师父，让我来吧，我愿废掉武功做这个灵鼎。”
“师兄，不行的，即便是废掉武功也会有修习残留，意灵不会入鼎！除了它主动选择之人，只有从未修习过内力的身体才能将其被动引入。”
斛明月面色凝重：“唉，如果可以的话，为师自己就这么做了。沈英说的对，不仅是你，所有修习之人都不行，灵鼎的人选必须得是没有任何武学根基。”
“什么是灵鼎？我可以吗？”被沈英赶了好几次都没有赶走的周夜白突然发话了。
三人这才意识到一直静静呆在角落的男孩，他再次追问：“这个办法能救裴墀是吗？斛掌尊，请您告诉我。”
他虽也不过十岁，但有着超乎年龄沉静大气，让你不会轻易漠视他的对话。但他现在面色苍白虚浮气弱，这是余毒未消身体受损的病症。
“掌尊，请您坦诚告知，裴墀救了我一命，我定不能看她如此痛苦。”他的声音居然有了一丝威仪。
宗门执掌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份平等，斛明月示意大家坐下，似乎是要开始一个正式的议事-----
“夜白，此事的缘起是因为你，的确你有权利知道全貌，那就待我讲完你再做决断。裴墀身负异能你是知道的，这太古意灵乃我云门神力，虽不知从何而来，但凝聚了鬼神之灵，所以才叫意灵。它从来都是自行择主，只供承继人驱策。虽然我的内力可以导引它但不能使用它。”
斛明月望了一眼沉睡的小小身体：“这一辈它选择的人是裴墀，只有她的意识才能驾驭这灵力。她本应该在身心长成之后才能调动这灵力，但我因为救你我不得不催动了它，导致现在她的幼小身心被占据吞噬。”
周夜白哽咽：“掌尊，我都知道......”
“现在唯一能救裴墀的办法就是将意灵导引出来另行存放，待她身心修复之后再慢慢的让意灵回归，这个暂存意灵之人就是灵鼎，但他必须是未曾修习任何内力之人。意灵至纯且有灵性，有修习根基如同鼎内有污杂，即便强行导入它也会和承载之人的经脉抗衡，最终导致鼎破人亡。”
周夜白静静听着，眼神清明：“所以我能做这灵鼎 ,对吗？我没有任何武学根基，我是适合人选。”
沈英和谢济对视一眼，不知如何回答，又看向师父，斛明月沉吟不语。
在周夜白执着的眼光中，他最终叹道：“或许这是天意......夜白，你的确是个很适合的人选，甚至比其他人都更适合。意灵强大会占据灵鼎之人的经脉，所以它对载体不管怎样都会有伤害。你呢，之所以更合适不仅是因为没有内力根基，而且由于经脉尚有余毒反倒可以保护其不被占据。”
三人都静静听着掌尊解释：“所以夜白，你依然可以修习武艺，意灵会和你后来的内力互不干涉，并且因为想占据你的经脉而会主动助你清毒。
夜白欣喜道：“那岂不是两全其美，因祸得福？既能救裴墀也能相助我清毒。”
掌尊的眼里却没有喜色：“凡事必有后果，首先你气海丹田均被意灵占用，所以真气内力修习难以大成，其次待你将意灵逐步渡还给裴墀之后，你的气海因为过于膨胀而难以回调，自身薄弱的内力又无法填充，形同空壳。最后自己的修为犹如海上一叶孤舟，难以捕捉和使用，等于武功被废。”
“武功被废倒也没什么，形同空壳会怎样？”
“日渐亏空，天不假年。”
斛明月说完，屋内一片寂然，只有夜风的低吟和裴墀沉重的呼吸。
十岁的周夜白没有在抢着说话，他在冷静沉着的思考和判断，半大少年呈现出王者气度一定来自于普通百姓不能触及的精心培养，他的身上散发的是沁入骨血的学识教诲和德行约束。
稍倾，小小少年认真平静道：“掌尊，我也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灵鼎人选，第一，意灵有助清毒，免我时时毒发之苦；第二，我对武学成就并无渴求；第三，我能回报裴墀救命之恩；第四，即便天不假年也应该比我现在活的要久吧。所以，请您答应让我做这灵鼎吧，我心甘情愿。”
“夜白，不必现在下决定，你再细细思虑几日。”
“不用，我已经认真思虑过了，掌尊，请您同意吧。”
沈英心下不忍，两手握住男孩的肩膀再次确认道：“夜白，你可真的想好了？你最后可能会变成一个走路都需要搀扶的人。”
他越发冷静自持，点点头：“是，我想好了。有得有失，但得大于失。”
斛明月似乎也下了决断，他站起身对周夜白肃然道：“好，你我皆有负于裴墀，那就各还各债。裴墀入我门下，你拜沈英为师，于她你自降一辈，需唤一声师叔，自此不离左右终生侍奉。”
少年坦然自若，下跪：“是，周夜白诚心入云门，自此谨遵教诲恪守门规。弟子拜见师公，拜见师父，拜见师伯，”他转向那没有意识的女孩，“拜见小师叔。”
“灵鼎一事，不得泄露，待到时机成熟，为师自会告诉裴墀。”
“是！”三人齐声答应。
溪萝山的风和当日并无区别，悠悠哉哉的拂过老银杏树，小小少年已经长成了年轻男人，他的持重、贵气还有那份坚定和十年前并无二致。
师公尽力弥补着他，常年服用的清毒丹药都是他新手所制，并赠了云门的灵器宝物白剑于他，让沈英传了灵巧见长的独门松月十三式-----即便不动用太多内力，精妙招式配合有冰封之力的白剑，不仅自保亦可护人。
周夜白恭敬地为师公续着新茶，问道要不要陪掌尊下盘棋，他绝对不会输了掀棋盘的，两人相视哈哈笑着，热气氤氲中，他们脑中挂念的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