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熄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潮湿的水汽。小剧场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掌声、笑声、叫好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今晚是德云社季度大封箱前的最后一场重要商演,张九龄和王九龙的《黄鹤楼》炸翻了全场,包袱一个响过一个,台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嗓子都喊哑了。
演出结束,后台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海洋。师兄弟们互相拍打着肩膀,兴奋地复盘着刚才的精彩瞬间,汗水、笑声和浓浓的烟味混杂在一起。班主郭老师难得地眉开眼笑,大手一挥:“今儿个都辛苦了!庆功宴!老地方,我请!”
“师父万岁!”王九龙第一个跳起来欢呼,兴奋地搂住旁边周九良的脖子。周九良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嘴上却也跟着起哄:“得嘞!今儿非把师父喝趴下不可!”孟鹤堂在旁边笑着摇头,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大褂。
一片欢腾中,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张九龄靠在道具箱上,正仰头灌着一瓶矿泉水。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但眉宇间那层惯常的冰霜似乎被舞台的热度融化了不少,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眼底也残留着未褪尽的兴奋光芒。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颈侧滑入衣领,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他今晚……似乎格外不同。那压抑在冰层下的火焰,烧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旺。
庆功宴设在剧场附近一家常去的川菜馆包间。红油翻滚的火锅,冰镇的金黄色啤酒,喧闹的划拳声,空气里弥漫着辣椒、花椒和酒精混合的浓烈气息。气氛热烈得如同另一个舞台。
张九龄今晚成了绝对的焦点。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在酒精和胜利的催化下,似乎卸下了沉重的盔甲。他话多了起来,虽然依旧不算健谈,但会主动接话,甚至被王九龙和周九良撺掇着讲了个后台的冷包袱,惹得满桌哄堂大笑。他脸上那层冰封彻底消融,笑容真实而放松,虽然依旧带着点他独有的、略显锋利的棱角,却不再拒人千里。他端着酒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起一阵灼热,迅速爬上他的脸颊和耳根,连眼角都染上了醉意的红。
“龄哥!牛逼!再来一个!”王九龙举着酒杯,舌头已经有点打结,兴奋地拍着桌子。
“九龄今晚是真放开了!”孟鹤堂笑着,给旁边的周九良夹了块毛肚。
我看着他在人群中,被师兄弟们簇拥着,被酒精和热闹包围着,笑容舒展,眼底有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张九龄,一个卸下了所有沉重过往、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张九龄。心口像是被温水浸泡着,暖洋洋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欢喜。或许,那沉重的过往,真的可以被时间、被这喧闹的人间烟火慢慢冲淡?
然而,这短暂的、令人迷醉的暖意,很快被猝不及防的寒流冻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喧嚣渐歇。不少师兄弟已经趴在桌上,或靠在椅背里打起了瞌睡。张九龄也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盯着面前空了的酒杯,眼神有些涣散,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层因酒精和兴奋带来的暖红,此刻褪去,只留下疲惫的苍白。
包间里只剩下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蒸腾着最后一点热气。
王九龙正扶着醉醺醺的周九良去洗手间,孟鹤堂在门口打电话。我犹豫了一下,拿起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一件深灰色的薄款冲锋衣,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
“龄哥?有点凉了,披上吧?”我低声说,小心翼翼地把外套展开,想披在他肩膀上。
就在外套即将落下的瞬间——
“柔柔……”一声极轻、极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呢喃,毫无征兆地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
我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序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柔柔。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所有的幻想和刚刚升腾起的暖意。
他依旧低着头,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体却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想寻找支撑。下一秒,他那双骨节分明、因为酒精而显得有些滚烫的大手,猛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绝望,一把攥住了我正拿着外套的手腕!
“唔……”我猝不及防,被他攥得生疼,闷哼一声。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蛮横,仿佛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别走……”他的声音更加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脆弱和哀求。他依旧没有抬头看我,只是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柔柔”的东西。那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灼烧到我的心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灭顶的冰冷。
时间仿佛静止了。包间里只剩下火锅单调的沸腾声和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梦呓般的低语。
“柔柔……别走……”
“冷……”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刚刚被暖意浸润过的心上。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原来,那短暂的欢颜,那卸下的盔甲,不过是一场幻觉。酒入愁肠,化开的不是冰,而是更深的痛楚和更执着的思念。他心底那座山的名字,从未改变。苏婉柔三个字,如同烙印,早已刻进他的骨血。而我,在他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刻,在他醉眼朦胧的世界里,只是一个被错认的、名字叫做“柔柔”的替身和幻影。
巨大的屈辱和尖锐的疼痛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我灼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视线迅速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压了回去。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推开。
“龄哥,周九良那小子吐得……”王九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扶着脚步虚浮的周九良站在门口,目光惊愕地定格在我被张九龄死死攥住的手腕上,定格在我苍白失血、强忍泪意的脸上。
空气瞬间凝滞。
王九龙脸上的酒意瞬间褪去大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震惊、了然、同情,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他飞快地看了醉得不省人事、依旧紧抓着我不放的张九龄一眼,又看向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扶着周九良走到另一边坐下,刻意避开了这令人窒息的一幕。
孟鹤堂也打完了电话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住,一向温和带笑的脸也沉了下来,眉头微蹙,目光在我和张九龄之间转了一圈,最终也选择了沉默,只是走过去给王九龙倒了杯水。
包间里只剩下令人难堪的死寂,和火锅徒劳翻滚的咕嘟声。手腕上的疼痛和灼热感越来越清晰,提醒着我这残酷的现实。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将那点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意和勇气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无处可逃的狼狈。
原来,我所有的靠近,所有的温暖,所有的自以为是的“凿冰”行为,在他那里,不过是一场关于“柔柔”的盛大错觉。那冰层之下,是万年不化的冻土,冻土深处,埋葬着他永不褪色的旧梦。
而我,连触碰那冻土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个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被错误抓住的、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刺得人眼睛发疼。我坐在宿舍凌乱的床边,脚下是一个敞开的行李箱。昨晚被他攥过的手腕,皮肤上还残留着一圈淡淡的红痕,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昨晚后来是怎么收场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王九龙和孟鹤堂合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醉死过去却依旧无意识攥着我手腕的张九龄弄上了车。王九龙开车送他回去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丫头,回去好好睡一觉,别多想。”
别多想?怎么能不多想?
手腕上的红痕在提醒我,心口那个被洞穿的窟窿在提醒我。我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悸动,所有那些小心翼翼积攒的、关于“或许有可能”的微小期待,都在那一声声“柔柔”和那绝望的抓握中,被碾得粉碎。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每一次靠近,都是对自己的凌迟。每一次看到他因旧梦而痛苦,都像是在提醒我自己的可笑和多余。离开,是唯一能保存最后一点尊严的方式。
我机械地把衣服叠进行李箱,动作麻木。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是负责后台调度的李姐:“小x,下午两点前记得把新到的那批大褂熨好,明天封箱要用。”
封箱……明天就是德云社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封箱演出了。后台会忙得脚不沾地。我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现在走?似乎太不负责任。至少……至少把明天撑过去。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一个缓冲,也像是给这份注定无望的感情一个最后的、体面的告别仪式。指尖划过屏幕,删掉了刚刚在便签里打好的辞职信草稿。
好,李姐,放心。我回复道。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收拾行李。离开的决心并未动摇,只是推迟了一天。明天过后,这里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封箱演出的后台,气氛比往日更加紧绷和喧嚣。道具、服装、人员川流不息,空气里弥漫着脂粉、发胶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
我把自己缩在后台最不起眼的角落,埋头熨烫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大褂。蒸汽熨斗发出“嗤嗤”的声响,滚烫的蒸汽熏得脸发烫,眼睛也发涩。我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张九龄接触的路径,视线牢牢锁在眼前的布料上,仿佛那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张九龄似乎也恢复了常态。他穿着演出服,正和王九龙、周九良在舞台侧边低声对词,神情专注而冷峻,眉宇间那层冰霜重新凝结,甚至比往日更厚了几分。昨晚的失态和脆弱仿佛从未发生。只是,当他偶尔目光扫过后台,掠过我这个角落时,那眼神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目光便会像触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迅速移开,变得更加冰冷。
很好。就这样。互不打扰,相安无事。我低下头,用力地推动着熨斗,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心酸都熨平。
然而,就在封箱演出即将开场,后台气氛最紧张混乱的当口,我的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心头猛地一沉——房东。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走到稍微安静点的角落接起电话。
“喂?小x啊?”房东阿姨的声音带着点焦急,“实在不好意思啊,有个紧急情况跟你说!我儿子……我儿子在国外出了点事,我得马上赶过去!这房子我打算尽快出手,手续都委托给中介了……你看……你那边能不能尽快……一周内搬走?押金和剩下的房租我马上退给你!真对不住!实在是没办法了!”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周内搬走?在这个城市,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力气,连后台的喧嚣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昨晚的屈辱和心碎,手腕上隐隐的痛,加上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无处可去的恐慌,如同沉重的巨石,一层层压下来,几乎要将我压垮。
“阿……阿姨……”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
“哎呀,小x,阿姨也知道为难你了,可中介那边买家催得急,机票我也订好了……”房东的语气充满歉意却也无奈,“你看……实在不行,阿姨给你介绍个短租的?但条件可能……”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无助感和茫然瞬间将我淹没。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一周之内,我能去哪里?工作没了(虽然还没正式提),住处也没了……像一叶被狂风暴雨撕扯的扁舟,彻底失去了方向。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王九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大概是看我状态不对。他脸上还带着封箱演出的兴奋红晕,但眼神里透着关切。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压力下,眼前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也走了过来。是张九龄。他大概是准备上场了,手里拿着醒木。看到我泛红的眼眶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站在我面前一脸关切的王九龙,他脚步顿住了。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一丝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嘈杂,带着他惯常的冷冽质感,目光却是投向王九龙的。
王九龙被他问得一愣,挠了挠头:“啊?没……我看小师妹好像……”
张九龄没等他说完,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包含了太多东西,有疑惑,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担忧?
随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手里的醒木,转身,大步走向候场区。背影挺拔,带着即将踏上战场的决绝,也带着一丝无法靠近的孤绝。
手机还贴在耳边,房东阿姨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抱歉和安排。我站在原地,看着张九龄消失在通往舞台光亮的通道口,又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王九龙,再看看周围这熟悉又即将告别的一切,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世界那么大,却仿佛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而那个唯一曾让我想要停驻的人,他的心,早已是别人的城池。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一条新的短信提示音。我机械地低下头,屏幕亮起,一串熟悉的号码映入眼帘。
发信人:张九龄。
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冰冷绝望的心湖里炸开:
「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