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是被秘密带到陆知宁的别墅的。
关于安是离笙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似乎终于在他的死讯传出以后才告一段落。
因此,当他来到卧室看到躺在床上的人,正是原本已经死在星际监狱里的安是离笙,又看向自己重伤的好友。
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一个用来金蝉脱壳的假死计划。
只是……
身为医生的直觉,他能看出对方现在的状况并不好。
许言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惊涛骇浪般的疑问。
他利落地打开随身携带的便携式高级诊疗仪,冰凉的光束从仪器探头射出,在空气里凝结成一道扫描平面。
他先进行了全身性的生命体征扫查。
仪器屏幕上的数据飞快跳动,每一项参数都指向一个岌岌可危的状态:严重的内环境紊乱、新陈代谢极度缓慢、免疫系统崩溃……
就像一台耗尽了所有能源、又损毁了核心动力炉的精密机器,随时可能彻底停摆。
但这仅仅是表象。
这应该不是这个人身体状况变得如此糟糕的真正原因。
在他身上,许言竟感知不到一丝残留的信息素场域的躁动。
他皱紧眉头,将探头移到后颈处。
仪器反馈的图像在屏幕上清晰呈现。
许言的眼睛猛地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住屏幕。
“这……不可能……”
他倒吸一口气,指尖带着手套的微凉触感,迟疑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抚上那片区域,轻轻用力,将那昏睡之人的头微微侧开,让灯光完全照亮颈后。
不见了……
腺体不见了。
本该是腺体的位置只有一片平整光滑的肌肤。
“……腺体呢?”许言猛地抬头看向陆知宁,急促地问,“他在监狱里……遇到了什么事?”
这个猜测刚出口,他自己立刻就动摇了。陆知宁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受此重伤也要把人带出来,怎么可能让他在那种地方遭受足以损毁腺体的暴行?
陆知宁按下眼眸,“……腺体是他自己剖下的,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命悬一线了。”
“自剖腺体?”许言觉得不可思议,他治疗过被人强行剜去腺体的病人,但自剖腺体的,还没有遇到过,“腺体有多重要他不会不知道吧?他不想活了?”
提起这一点,陆知宁压紧了掌心中的指尖,“把他逼到这一步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许言见他这样,有些难以启齿,“陆知宁……半年,他最多只能活半年。”
“他身体的平衡已经彻底崩坏,腺体的缺失引发了全身性的器官功能不可逆衰退,代谢链完全断裂……我用尽所有手段,调集帝国最尖端、副作用最小的维持药物,也只能……最多只能支撑半年。不能再多了。”
“而且……最后的日子……会很痛苦。”
那种失去核心调节器官后,身体内部产生的各种化学失衡造成的持续而剧烈的内耗性痛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半年。
居然只有半年。
陆知宁说不出此时占上风的情绪是什么。
是一种惋惜?
安是离笙……无论他是何种性别,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是那个能站在顶点的人。
这与他的性别无关。
但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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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言留下了一排精密温控的药剂注射泵,细长的导管连接着床上人手臂上埋入的留置针。
透明的药液在一系列精密的过滤器和缓冲器中缓缓滴落,模拟着原本应由腺体分泌的、维系生命正常运作的核心激素。
这具没了腺体的残躯,只能依靠这些冰冷的人造替代品,维系着最基础的生命迹象,代价则是身体本身持续的、不断加速的磨损。
许言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张过分平静的睡颜,最终无言地提起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卫殊黎已经醒了,但是不想睁眼,也不想动,他不想思考,不想推测。
那是一种无力感,一种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
掌心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干燥、宽厚、指腹和虎口带着枪械和格斗训练留下的硬茧,那是一种属于军人力量的印记。
卫殊黎睁开眼睛,想坐起来。
陆知宁见他睁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最易碎的琉璃,一手托住他的后颈,一手揽住他的肩背,借力帮他靠着床头坐起来。
这间卧室卫殊黎来过,屋内的家具陈设他都很熟悉。
“你先住在这儿,这个地方没人知道。”
卫殊黎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陆知宁停顿了几秒,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更深沉、更不容置疑的意味,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他加重了每一个字的发音,“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这句话蕴含着远超于庇护本身的承诺,一种宣告所有权般的庇护。
卫殊黎抬眼看他,但是抬眼太累了,他又垂下来,“陆军士长,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只是想在身份暴露以后让你救我一命……我不想就那样死在监狱里。”
“你既然已经把我捞出来了,应该没有继续保我的义务……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而且,那股会使你失控,会让你疯狂的信息素,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清晰的话语,平静的语气,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小刀,精准地扎进陆知宁的胸膛。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和被误解的剧痛猛地窜了上来。
陆知宁眼睑微颤,狠狠咬住后槽牙,极力控制着身体因强忍怒意而产生的细微战栗。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说出的话不掺杂任何埋怨的意味:“你知道把你藏在这里有多难吗?我快被你大哥打死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风暴在疯狂肆虐,但那风暴中心,却始终映着眼前这张苍白脆弱、平静得令人心碎的脸。
卫殊黎的目光落在他青紫的嘴角和渗血的肩头绷带上,那些狰狞的伤痕似乎终于让沉静的眼底有了一丝微澜。
应该是和谁狠狠打了一架。
“陆军士长,该不会是想说……爱上了我吧?”
卫殊黎没给他机会回答,几乎是堵着他的话接着道:“最好不要这样。”
“为什么?你觉得我的爱很廉价?我不配爱你?还是你不相信我会爱你?你觉得我的爱不过是信息素接触厌恶的产物?”
卫殊黎摇摇头,“如果我要获得爱……”
“我需要出身高位……我需要是omega……需要是能生孩子的omega……需要是能生出优质孩子的omega……”
“获得爱的条件太多……太苛刻了。”
他的眼睫终于无力地彻底垂下,遮盖了最后一丝光芒。苍白的面孔在灯光下如同半透明的玉石,脆弱而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消散。
“所以我不想要。”
“……”陆知宁嘴里发苦,狠狠咬了牙,“没有条件。”
“你现在已经不是omega了,甚至不能算Alpha,已经连beta都不如……被家族除名……被所有人唾弃……”
陆知宁说的没错。
他已经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了。
“……”
陆知宁在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他会沦陷……
会不可自拔的深深沦陷。
这个人身上有着对他来说致命的吸引力。
他害怕过,逃离过。
但像是陷入漩涡里,无论怎么挣扎,最终只会顺着海流到达漩涡中心。
卫殊黎又合上眼,但他又不敢合眼,他害怕陷入黑暗以后,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大哥。”
陆知宁嫉妒安是青凛,疯狂的嫉妒。
在对方最脆弱,最绝望,最无可依靠的时候,想到的永远都是安是青凛。
如果安是离笙还活着的事不告诉他,他就再也不会有见到安是离笙的机会。
抱着小小的私心,陆知宁答应下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