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落在沈朝盈身上,眼底像覆着一层薄霜,那不是怀疑,而是担心。
担心她会不会纤细了些,担心那道脉象一出,便要卷进多少难产夭折,命悬一线的例子。
他是皇帝,这世上诞下龙嗣的女子他见得多了。
深宫妇人有什么体虚体寒之症再常见不过,前朝,当朝,加起来也不少,可除了母妃生惇王除外,从来没有哪一个,是让他在心里日日夜夜都要反复念着千万不能有事。
田院首小心应答,声音却透出些许欣慰的轻松:“禀陛下,珩婕妤脉象极好,血脉流畅,气息温平,子脉生根有力,连臣都极少见。”
“虽现下仍在头三月,多少会有些害喜,但以娘娘这般体质,只要安养得当,避惊避劳,不出意外,产子必是顺利。”
“娘娘这脉啊……说句大不敬的话,壮得简直如牛。”
沈朝盈一听,先是愣了愣,随即就笑出了声。
她托着下巴偏头看向裴齐光,眼睛亮晶晶的,像刚泡过露水的桂花。
“陛下听到了吧?我平日可没白锻炼,谁说养在深宫就娇弱了,我可健壮得很。”
她边说边抬起手臂晃了晃,像要给他展示什么肌肉似的,一副等夸奖的小模样。
裴齐光看着她笑得灿烂,先前心头那股隐隐的压抑慢慢散开,神情也松动了些。
“你是朕的皇子之母,怎能如牛。”他说着,眉心却还在拧着,但眼底分明泛着暖意,又配合着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臂,“嗯,结实。”
沈朝盈一仰头,像只被顺了毛的猫,“那是自然。”
喜珠在旁边憋笑得脸都红了,念珠也轻轻咳了一声掩饰,而裴齐光却像什么也没听见,只继续望着她,眼里是化不开的喜欢。
沈朝盈正笑着倚在软枕上,忽然想起什么,神情收了几分,转头对念珠道:“把那件冬衣拿来吧。”
念珠会意,立刻将今早那件衣裳捧了过来,放在矮几上。
“田院首,这就是今早的冬衣。”她抬眼望向田院首,“本宫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穿上的一刻便觉得胸闷反胃,念珠闻不出异样,本宫也不能武断,但心里总是不踏实。”
田院首应声上前,拈起袖口,靠近细细一嗅。
他鼻翼微动,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确实有些古怪。”
“香气并不冲鼻,反而带着淡淡药意,像是和常见安神香混在一处,但又微微偏凉,药理复杂……微臣此时也说不上是补是毒。”
“此物若真有异,只靠鼻息辨不出来,得带回去慢慢拆查香方。”
裴齐光立在一旁,眉心沉了几分,“几时能有结果?”
田院首拱手,“若香料藏得深,查验起来繁杂,少则两日,多则三四日。”
沈朝盈沉吟了片刻,朝念珠递了个眼色,“那便剪下一小块袖口。”
“整件衣裳还得收着,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念珠取出银剪,在袖口干净利落地剪下一寸长短,包在素帕中递与田院首。
田院首郑重接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娘娘若不嫌微臣多言,这衣服还是莫穿为妙。”
沈朝盈却笑了笑,“这点分寸本宫还是有的。”
“说不出是否有毒,我便当它是,哪怕是无害的,我穿着难受,也没必要勉强。”
她话音一落,裴齐光已轻轻侧身坐到她身边,眼角扫过那衣裳,目光冷了几分。
沈朝盈偏头看他,声音柔下去些:“放心,我知道自己怀着身子,这时候哪怕少一件衣裳穿,也不能出半点岔子。”
裴齐光抬眸看了她一眼,眸光如雪化开冰川的水,静静应了声嗯。
田院首叩首告退,怀中那小块袖料,仿佛有千钧之重。
只不过依然是被漱玉抓着飞檐走壁偷偷回去的。
田院首一走,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裴齐光还坐在她身侧,神情却已沉下几分,眼底怒火隐隐翻涌。
“朕如今几乎可以断定,这香里的手脚,是飞花阁的,她知道你身子不适,却连太医都未惊动分毫,手法太过熟练,显然早有筹谋。”
“朕就应该立刻杀了她。”
他声音陡然一顿,指骨紧紧绷起,一句话咬在齿间没有吐出。
沈朝盈一听他语气不对,便抬手拉住他衣袖轻轻一扯,语气柔缓却坚定:“陛下,别急。”
“此刻若动了她,只会打草惊蛇。”
“惇王不是那种做事鲁莽之人,他之所以敢递信进宫,一定是下了许多工夫,也等了很久。若现在就动她,他不但会立即收手,甚至有可能再安插旁人……”
她轻轻摇头,“到时候,我们反倒不好查了。”
裴齐光盯着她看了几息,没出声,指尖缓缓松开,才低声问:“可若她再来一次,你和皇后陷入更深的危险,朕害怕。”
“有陛下和我盯着,尚衣局、御膳房、太医院都不敢乱来,可要是再换个法子……”沈朝盈垂下眼,指腹轻抚过茶盏沿,神情仍然镇定,“所以我才说,这仗不是能光靠愤怒打的。”
“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最危险的时候,其实也是最安全的。”
“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就像对弈,若对手落子越快,越容易露出破绽。”
她抬起眼来,目光沉静清亮,像湖底透月,软语落定:“陛下若想保我和皇后娘娘平安,就得忍。”
裴齐光喉结微动,眼神里掠过复杂的情绪。
他望着她的眼,半晌才低低地开口:“初初,你怎么总是叫朕舍不得你输。”
沈朝盈一笑,轻轻扬眉,“那就让陛下一直宠着臣妾赢吧。”
他轻轻扣住她的手,片刻无言。
许久,才低声呢喃:“朕的初初,明理,聪慧,胆大,心细,是朕见过最好,最耀眼的女子。”
“旁人都觉得成为朕的宠妃,合该是你之幸,可朕却觉得,遇见你,才是朕几世修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