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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风带着点凉意,井台上的青苔被晒得缩了些,露出底下青石板的原色。王奶奶拎着铁皮桶去打水时,手指被井绳上的毛刺勾住,扯下根银丝似的线头。

“这绳才换了俩月,咋又磨成这样?”她把绳头凑到眼前看,老麻绳的纤维像松了的线团,簌簌往下掉渣。井轱辘摇起来倒是顺畅,就是这绳看着悬,她总怕哪天再断了。

张大爷蹲在井边编竹筐,竹篾在他手里翻飞,闻言抬头瞥了眼:“老麻绳就这样,见水就软,干了就脆,磨得快。”他往井里瞅了瞅,井水映着天,蓝得像块玻璃,“要不换根尼龙绳?结实。”

“换啥尼龙绳,”王奶奶把桶放进井里,绳子“咯吱”响,“周师傅说了,老井得配老绳,尼龙绳滑,万一脱了手,桶又得掉下去。”她提上来半桶水,晃了晃,“你看这水多清,老绳养井呢。”

李婶端着盆刚晒好的萝卜干过来,放在石槽边的石板上。石槽补过的裂缝在阳光下看得清楚,水泥的颜色比老石头新些,倒像块特意缀的补丁。“我看阿伟那有剩的粗棉线,”她说着,捡起根井绳的碎毛,“不如编层棉线在外面,能护着点。”

正说着,阿伟背着捆柴火从外面进来,听见这话直摆手:“棉线不经泡,泡两天就糟了。我上次赶集见有卖牛皮绳的,又韧又耐磨,要不试试?”

王奶奶却摇头:“牛皮绳太硬,摇轱辘时硌手。再说了,老物件得配老法子,我记得以前你爷总用桐油抹井绳,说能防磨。”

张大爷手里的竹篾顿了顿:“桐油?对,我咋忘了这茬。桐油浸过的绳子,水里泡着不糟,太阳晒着不脆,是个好法子。”

阿伟去镇上买桐油时,顺带捎了包新的棉线——他还是觉得光抹桐油不够,想在绳外层编个网套。回来时撞见李婶正对着井台叹气,石槽里泡着的萝卜干不知被谁撒了把土,好好的菜干沾了泥,捡都捡不干净。

“准是隔壁二丫那淘小子干的,”李婶气呼呼地擦着萝卜干,“昨天就见他往井台扔石子,说了两句还不听。”

张大爷把竹筐往地上一放,起身去看:“别气,洗洗还能吃。”他抓了把干沙土撒在沾泥的萝卜干上,“搓搓就干净了,土能吸泥。”

王奶奶已经烧好了热水,正往盆里兑凉水:“桐油呢?拿来我先泡绳子。”阿伟递过桐油瓶,她拧开盖子闻了闻,眉头一皱,“这味不对啊,咋带着股柴油味?”

阿伟凑过去闻了闻,脸有点红:“镇上供销社就这一种,说是‘改良桐油’,比老桐油亮。”

王奶奶倒了点在碗里,用手指沾着搓了搓,黏糊糊的不似正经桐油清爽:“怕不是掺了假。老桐油抹在手上,过会儿就干爽了,你看这,腻得像没炼透的猪油。”

正说着,张大爷突然“哎哟”一声,他刚才编筐时没留神,竹篾尖扎进了掌心,血珠立马冒了出来。“没事没事,”他往伤口上抹了点刚泡过绳子的桐油,“杀菌。”

可到了傍晚,张大爷的手心竟肿了起来,伤口周围红得像块烙铁。“这哪是杀菌,是添毒!”王奶奶急得直跺脚,翻出药膏给她敷上,“准是那假桐油闹的,明天得去找供销社退了。”

更糟的是那井绳,泡了假桐油后硬得像段铁丝,摇轱辘时“咯噔咯噔”响,非但不防磨,反倒把木轴磨出了道深痕。“这可咋整?”阿伟看着歪歪扭扭的井绳,“明天打水都成问题。”

李婶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大腿:“后街老陈头!他年轻时是油坊的,保准有真桐油!我去借点。”

李婶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小陶瓶,瓶身上还贴着张褪色的红纸,写着“头榨桐油”。“老陈头说这是他压箱底的,”她把陶瓶递给王奶奶,“当年油坊关张时剩的,放了快二十年,比新桐油还好用。”

王奶奶倒出点在手里,果然清清爽爽,抹开没多久就结成层薄膜,带着股清苦的木香味。“这才是正经东西,”她把假桐油倒了,重新泡上井绳,“张大爷那手,怕是得请医生看看。”

张大爷的手心肿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手指都弯不了。阿伟跑去村卫生室请医生,医生看了直皱眉:“这是化学物质过敏,亏得没多抹。”给开了药膏,又嘱咐用井水多洗几遍。

“我说老物件得配老法子吧,”王奶奶边给张大爷抹药膏边念叨,“假桐油哪经得住井水泡?真桐油泡过的绳子,越用越软和,还带着股子油香,井水都润些。”

阿伟看着泡在真桐油里的井绳,突然灵机一动,把带来的棉线拆了,顺着井绳的纹路编上去,像给绳子穿了件网衣。“这样既防磨,又能存住桐油,”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绳子,“老法子加个新窍门,咋样?”

王奶奶笑着拍了他一下:“倒会琢磨。”

第二天一早,王奶奶把浸透真桐油的井绳捞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得半干,果然又软又韧。阿伟编的棉线网套吸足了桐油,像层琥珀壳,看着就结实。

张大爷的手消了肿,正坐在井边看王奶奶挂井绳。她把绳子在轱辘上绕了三圈,试摇了两下,“咕噜”一声顺畅得很,木轴的响声都比平时柔和。“你看,”王奶奶提起半桶水,井水清得能数清桶底的纹路,“这才对味。”

李婶端着新腌的萝卜干过来,放在石槽边:“用井水淘的,比自来水腌的脆。”她拿起块递给张大爷,“尝尝?”

张大爷咬了口,咔嚓响,酸中带甜:“好嚼!比去年的强。”

阿伟突然喊了声“快看”,只见井水映着刚升起来的太阳,金晃晃的,井绳垂在水里的影子,像条镀了金的蛇,随着轱辘的转动轻轻晃,棉线网套的纹路在水里看得清清楚楚。

往后的日子,井台上总飘着淡淡的桐油香。王奶奶每半月就用老陈头给的桐油抹遍井绳,阿伟编的棉线网套渐渐浸成了深琥珀色,倒比新绳还好看。

张大爷的手心留了个浅疤,他总说这疤好,能记着假桐油的教训。编竹筐时,他特意在筐沿留了圈软边,说“免得再扎着手”。

李婶把石槽的裂缝又凿宽了点,种上了丛薄荷,薄荷藤顺着槽边爬,夏天打水时,伸手就能掐片叶子,扔在水里,清清凉凉的带着股香。

阿伟在井轱辘的木轴上装了个小铁环,摇绳时能挂住桶耳,再也不怕桶掉下去。他还在井台边砌了个小台子,专门放李婶腌菜的坛子,坛口对着井口,井里的凉气丝丝缕缕钻进去,菜腌得又快又脆。

这天,王奶奶打水时,发现井绳上挂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包红糖。“准是二丫那孩子放的,”她笑着摇头,“前几天偷撒萝卜干的泥,这又来赔罪了。”

张大爷凑过来看:“小孩子家家,懂啥赔罪,是嘴馋想喝糖水了。”他往井里瞅了瞅,“这井水甜,泡糖水最好。”

李婶正摘了薄荷回来,听见这话,找出几个粗瓷碗,每人倒了碗井水,撒点红糖,丢片薄荷:“来,尝尝,这才是老井水的正经喝法。”

四个人坐在井台边,捧着碗喝,薄荷的凉、红糖的甜、井水的清,混着淡淡的桐油香,在秋风里漫开。井轱辘静静地立在旁边,井绳垂在水里,像根系着日子的线,一头拴着过去的老法子,一头拴着新添的小窍门,把柴米油盐的日子,串得扎扎实实,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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