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乡衙门。
朱朝定守在门口,身着贴身的衙役服。
他远远就看见了朱七回来,升起的笑意将那浓眉挤弄成一团,大眼眯成一条缝。
“七哥,您回来啦!”朱朝定咧嘴说道。
朱七瞥了他一眼,语气中略带训斥,“说了多少次,工作时得称职务!”
“是是是,”朱朝定也不恼怒,连忙作揖:“朱小卫,朱大人。”
朱七也不回答,一脚跨进衙门。
朱朝定又向涂三作揖:“涂小卫,涂大人。”
涂三就要温和得多,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松地问:“今晚你当差啊?”
“嘿嘿,不是,我替朱格顶一下,今天他从港口调回来了,今晚他夜班。”朱朝定憨笑道。
“辛苦,那我们进去了。”
“哎!好!您辛苦!”一向淡定的朱朝定点头哈腰。
天色已经入夜,三轮明月依次挂在夜幕之上。
朱七和涂三轻车熟路地在衙门高墙内行走,这里的道路用鹅卵石铺就,鞋底薄些会对脚底产生强烈的刺痛。
如今大宣朝廷的各府衙等官办建筑统一采用鹅卵石道路。
为的就是提醒官吏们,‘脚底针芒,片刻不忘’。
夜里的衙门显得空荡,沿路走过,有的房间紧锁,有的打开。
朱七和涂三对这些房间毫无兴趣,直勾勾地向前,拐到一处热闹的偏堂。
屋内格局适中,十人之内的规模时,它既不拥挤,也不会过分空旷。
壁灯提供了足够的光亮。
入目便能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大多苍老,沿着屋内左右两侧排开,面对面,中间没有桌子,只是每人的座椅旁都单独配了高脚茶几。
几道不同的声音正在讨论着什么:
“……咱们的情况比周围都要好些,其实能帮衬些的话也算是做个顺水人情了。”
“县衙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今的情况不就是各自管各自?”
“不错,保不齐妖怪们卷土重来,它们就是一群疯子,谁知道疯子的下一步会是什么?”
“依老夫看,咱们夏祭在即……嗯?朱大人,涂大人。”
一名老者注意到了门口的两人。
眼看朱七和涂三走进屋子,两侧的老家伙们也都停下讲话,纷纷向他们颔首。
朱七两人拱手算是回礼。
他们没有参与讨论,而是走向两个独特于其他人之外的位置。
这是很罕见的排座。
通常来说,座位的摆设需要考虑到每个人的身份地位,还要兼顾大家在屋内的参与感。
可那两张座位处在屋内最深处,但又倾斜朝着其他座位,就像是旁听的听众。
这是因为朱七和涂三隶属司道监,拥有正式编制和序列。
论品级,高于在场所有人,但又不对泗水乡行使行政权力。
泗水乡的乡长和主簿连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他们是‘土官’,不入‘流’的存在,民间常以‘不入流’来形容有失水准,这个‘流’便是‘流官’的意思。
流官是朝廷任命的、需要流转出任的官职,每个周期要到不同区域上任。
土官则是终身制。
就连乡长和主簿都是这样,就更别说场内其他衙门的人以及各位族老了。
只有其中一人例外。
“嘿!朱大人,涂大人,怎么样?我们的年轻人恢复得如何?”拄着拐杖的壮实老人开口,他有着银发、白须,双目炯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但先前的对话中却一言不发。
他的座次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朱七和涂三对他极为恭敬。
两人看向老人齐齐行礼。
朱七说:“窦爷,陆大人没有大碍,芸娘治愈的手段还是值得信任的,薇丫头虽说照顾人不靠谱,但窦三娘已经过去了。”
话音落下,两人也就顺势落座。
“哈哈,老夫倒是关心那头狼王,你们见到陆桥,狼王真是那小子杀的?这小子只有大周天境界,但大周天境界怎么可能杀狼王。”
窦爷把玩起手上的扳指,表情玩味。
朱七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但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窦爷曾是军旅中人,老一辈灵修,巅峰时期灵修序列赫然达到了6号,在战场上有着赫赫军功,为人直爽果决。
只是受了暗伤,再加上年老体衰,这才找了一处养老地。
传闻即便过了多年,他依然有着“洪境”的实力,不是朱七这种“小荒境”可以比拟的,更何况窦爷大概率会使用高阶神通。
天、地、洪、荒这四大境界中,天境近乎于传说,地境是顶级不可轻动的力量,那么洪境可以说是人族的中流砥柱,每一位洪境高手都会受到朝廷各势力的谨慎对待。
在窦爷的巅峰时期,朱七与涂三根本不可能和他一桌,甚至连守门都不配。
但另一头又是陆桥。
像“引灵”这种活,往年来的无一不是功勋卓着的成名几十、几百年的灵修。
朝廷让他们作为祭祀和地灵沟通契约,更多的是一种荣耀。
今年让陆桥这样学徒级弟子前来,实在是耐人寻味,但用脚指头都能想到,陆桥背后没背景谁信?
朱七只觉得自己要在两个鸡蛋上跳舞,踩破哪个都不行。
“陆大人少年英雄,气概无双。”朱七含笑回答。
“哈!”窦爷笑得鼻孔直出气,显然对于这种说法不买账,“狼王的尸体大家都看了,致命伤并不是刀伤和火伤,而是巨力绞杀,涂三大人觉得呢?这位少年英雄,能使出这等巨力?”
如果说其他人对于陆桥的出现都选择按下不表,那么真性情的窦爷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
对于见习弟子进行引灵这事,他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悦。
涂三憨直地挠了挠头,着急忙慌地说:“涂某……涂某见识浅薄,但、那陆大人有薇丫头作为人证,涂某也没从泗水乡找出第二人来。”
“哈哈哈哈哈!”窦爷笑声浑厚,指着涂三上下晃动手指,“想不到像涂大人这般憨傻老实之人,在泗水乡也学会了推诿婉转之话,咱们泗水乡,养人啊!”
“也难怪别地妖怪作乱不断,唯独泗水乡这两日来平静如常,合着妖怪来这里都要清醒几分。”
听见窦爷的阴阳怪气,场内众人都面露尴尬,只有涂三笑着挠头。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乡长缓缓地从座位上站立起身。
岁月似乎并没有对他格外宽容,尽管他才不过两百来岁,但由于平日里并不专精于修行之道,如今已然呈现出一副半老之态。
只见他那高耸的颧骨尤为突出,使得面部轮廓显得有些嶙峋;原本应是圆润的面庞此刻却变得异常清瘦,仿佛被时光抽走了所有的丰腴与光泽。
乡长堆着贫瘠的笑容说道:“窦爷呀,您老消消气。不管怎么说,现在泗水乡安宁无事总是好事嘛。那陆公子是不是真杀了狼王,咱也不好深究不是?现在不论我们如何讨论,那都是无端猜疑,陆公子毕竟是朝廷钦点,身上有手段也是正常的。”
窦爷哼了一声。
乡长赶忙接着说:“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呢,就当这件事是陆公子所为,给他应有的奖赏和荣誉。同时咱们也暗中调查,如果真有隐情,咱们再做打算。至于这中间的平衡,就仰仗您老的威望和两位小卫大人喽。”
窦爷沉思片刻后缓缓点头,“乡长这法子虽笨,倒也算可行。不过若是查出那陆桥欺世盗名,可莫要怪老夫不客气,我才不管他家中是有什么了不得的长辈!”
乡长连连点头,至此,窦爷算是松口。
眼见众人脸上紧张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场内主簿缓缓开口:
“那么接下来我们如何打算?今年夏祭是否照旧?”
……
深夜。
群山将泗水乡簇拥,弥漫的夜色又将群山包裹。
山崖的光滑石台上,一位五官绝美,身材丰腴的女子坐在上面眺望远方,她的头顶星月闪烁。
女子穿着赭色坦领半臂的襦裙,裙摆如盛开的花朵般层层叠叠,随着山风轻盈飘逸。
她光着脚,轻薄织履*放在一旁。
直到身后林间传来沙沙声。
柳雨薇转头看去。
一个男人突然出现,简直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他的声音磁性温和:
“想不到这小小泗水乡能藏匿一位得道白蛇。”
“那么,这位白蛇姑娘,要做个交易吗?”
……
ps. 织履- 麻、丝、革编制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