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久手里攥着路边采的野花,傍晚阴风一吹,对面又是鬼一样的卿秋。
迟久人都被吓醒了。
他僵着不敢动,卿秋缓缓起身,步步朝他逼近。
捏住那只花,拽走,扔下。
“我记得我应该说了让你乖乖留下,不要乱跑,你没记住是吗?”
卿秋冷淡抬眸,不苟言笑,凶得像是要杀人。
可实际上,有关迟久离开这件事,他甚至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屋内的家具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或许是又一个来杀他的人,或许是哪只小动物。
他该从什么立场去训斥迟久?
他今天若是没走,可能早就死在他引来的人手下;但他总这样不听话,未来哪天出事他也护不住。
卿秋想了许多。
直到迟久冲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腰,那些话便都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对不起。”
迟久嗓音颤抖,看似是在忏悔,实则只是单纯害怕。
完了,他暴露了,他又一次暴露出了他喜欢宾雅的事。
上一世,宾雅不是因卿秋而死,但谁能保证说那样惨烈的结局构成没有一点卿秋从中作祟的成分呢?
卿秋擅长把控人心,擅长利用别人弱点。
卿秋知道他喜欢宾雅,便用宾雅威胁他,一步步将他逼上绝路。
那他又为什么不能利用卿秋的弱点?反正大家都烂,不如比比谁更烂。
迟久哭起来。
“我只有宾雅那一个朋友,有烦心事只能去找她说,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
迟久用袖子擦眼泪。
他不算高,营养不足,十六岁的年纪还没抽条。
梦里长个子也是一年后,现在只到卿秋肩下,像十一二岁的小孩。
一哭,长发漆黑如海藻般凌乱,雪白漂亮的脸上泛着薄红。
像年画娃娃。
卿秋回神,按住迟久单薄的肩,被迟久的泪水打乱阵脚。
“哭什么?”
迟久哭得次数不少,只是,迟久极少展现出对他如此明确的依赖。
“你有什么烦心事?”
迟久将卿秋抱得更紧,生怕他去找宾雅麻烦,更怕一切重蹈覆辙。
“我听说……你要去西洋。”
卿秋动作一顿。
迟久知道,自己没猜错。
梦里卿秋是在两年后去的西洋,这边的世家还固守成规在旧圈子里打转,卿秋却先一步开拓更大的市场。
此后,不过短短十年,曾经的旧世家全部被卿秋接管的卿家吞并。
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就连王家也都锒铛入狱。
迟久有时真觉得卿秋运气好的荒谬。
他废了腿,被王家记恨,本来都已经是死局。
结果,阴差阳错,走投无路的境地让卿秋更早与西洋那边的商人对接。
因为卿秋这几日一直看着他,他不用出去,偶然见卿秋在准备出国用的证件。
要再让卿秋走一次青云路吗?才不要。
迟久抹着泪哭得抽抽噎噎。
“我听下人说你要出国,可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只好去找宾雅。”
迟久捡起地上折断的花。
“宾雅让我习惯,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是真的吗?”
不等卿秋回复,迟久又抢答。
“可是我离不开你,我好害怕,我怕你会丢下我,我怕连你也不要我,哥哥。”
迟久含着泪,黑眸水雾氤氲,知道自己什么模样最好看。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总不能再失去你,没了你他们就都要来欺负我。”
迟久摸向手腕上的疤,不安地颤栗。
他骗卿秋这疤是那三个人欺负他留下的。
疤是假的,他的不安是假的,对卿秋的依赖是假的。
卿秋极少见迟久这样哭。
那天那件事过后,迟久几乎像变了一个人般,对他过分的依赖。
原先他心气很高,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永远昂着脑袋。
但现在的迟久变得奇怪,阴暗又压抑,总喜欢靠一些拙劣粗糙的谎言掠夺他的注意力。
他希望他恢复如初,于是总是纵容他。
卿秋静静看着。
等迟久说完哭完,身体只是本能地抽搐,卿秋才将迟久揽进怀中。
“西洋的事很重要,但我不会去太久,至多半年……”
迟久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半年?太久了。”
迟久推开卿秋,但不过片刻,又低着头拽住卿秋的衣袖。
“我的知心好友只有宾雅,我信任的人只有你…”
迟久抬起头,像是终于想到了解决之法,眼睛一亮。
“老徐,不是还有老徐吗?你让他替你去处理那的生意不就行了吗?”
卿秋耐心同他解释。
“生意上的事没那么简单,若是老徐去他们只会…”
迟久又是哭。
卿秋插不进话,轻叹一声,抱着他。
……
接下来几日,迟久乖巧了许多,只是总是不吃不喝。
他的身体日渐瘦削,卿秋每每看他,他只是闭着眼不断落泪。
“我不想吃饭,我不想睡觉,我要再多看看你。卿秋,我舍不得你。”
老徐见了都觉得奇怪。
“大少爷,这小子有猫腻。”
卿秋透过窗往里看。
迟久没吃早饭,但床下藏着糖,他一走就偷吃。
卿秋收回视线。
“他遇到了那种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也是正常的。”
老徐无法接受。
“少爷…”
卿秋侧身,看向他,沉默不语。
去西洋对他而言极为重要,家中族老已经因为王家动怒对他日益不满,外面的私生子也越发蠢蠢欲动。
可最终,卿秋开口。
“你准备准备,后天他们的商队离开时,你也跟着走。”
老徐急了。
“大少爷,实在不行您带上那小子一起走行吗?这次的事对大少爷您来说至关重要啊!”
卿秋不语。
老徐欲言又止,终是闭嘴,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
迟久半死不活地装了半个月绝食,终于,和卿秋往来密切的西洋商家离开江南。
老徐走了,卿秋却没走。
迟久狂喜,从床上站起来,几乎要按耐不住蹦两下。
太顺利了……
迟久自己都没想到,他随口一提的事,居然真的可以成真。
卿秋的转折点在西洋,毫不夸张的说,西洋之旅就是卿秋一步登天的青云路。
老徐则是卿秋最得力的手下,忠犬中的忠犬,是会永远无条件站在卿秋那边的追随者。
现在,卿秋没去西洋,老徐却去了西洋。
这和自断双臂有什么区别?
迟久拍掌称快。
但没笑多久,卿秋走进来,看见本该因久不进食无力躺在床上休养的他。
迟久动作一僵,好一会儿,才又钻进去躺着。
气若游丝。
“你来干什么?”
卿秋坐在床边,蹭去他唇边的糖霜,没戳穿他拙劣的谎言。
“我不离开江南了,你开心吗?”
迟久冲过去,环住卿秋的肩,好似才知道这个消息般雀跃。
“开心,当然开心,我终于能时常见你了。”
卿秋露出些温和的神采,靠近,想端详迟久笑时的模样。
迟久却忽地躺下,抵着唇咳嗽一声,气若游丝。
“我好像染了风寒,你先出去好不好?我怕感染你。”
迟久自认为自己装得很好。
可话落,卿秋凝视他许久,并未说他想象中关心他的话语。
终于,卿秋站起身。
可口中说的却是。
“小九,别总是同我撒谎。”
言毕,卿秋转身,轻飘飘地离开。
迟久头皮发麻。
他惶恐不安地僵在原地,几乎认为自己的谎言被戳破,直到手肘硌到什么。
迟久垂眸,枕头旁亮闪闪的,是一枚掉出来的巧克力。
迟久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吓死了,他还以为卿秋发现他是故意不让他走的。
……
巧克力的锡箔纸堆在枕头旁,而枕头被塞进被子,堆成人的形状。
迟久拍拍屁股走人。
既然卿秋已经留下,那么是时候可以推进计划了。
迟久表情阴沉。
他从未想过和卿秋和解,他至今还记得梦中他死时的惨状,而这一切全都是拜卿秋所赐。
卿秋应该去死。
这个执念刻在迟久脑海,几乎没有一刻是消失的。
迟久推门准备出去。
但临了,余光捕捉到什么东西,迟久下意识地走过去。
一只玻璃罐,里面堆着巧克力,和一张纸条。
【少吃些】。
迟久认得,这是卿秋的字。
他拿起玻璃罐。
出门,走进小巷,将里面的巧克力和一堆垃圾倒在一起。
“砰——”
迟久摔了玻璃罐,任由碎片四溅,转身离开。
……
王家,家仆原本昏昏欲睡,却窥见熟悉的单薄身影。
家仆站起身,连忙打开门,迟久自然地进去。
管家的老伯见了迟久,却并未表现出对他是卿家人的不满,反恭敬地邀请他进屋去。
迟久摸着脖颈,面无表情地想,他前几日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
忙着闹绝食那几天,卿秋对他看管放宽,迟久时常偷溜出去。
去街边小摊,吃完粉,一抹嘴就出发去王家。
他知道自己如今势单力薄,如果一直单打独斗,就算再活一百辈子他也不见得能斗倒卿秋。
盟友的存在在这时显得无比重要。
迟久早在一开始就把目标锁定在王家上,只是王家对他的态度并不热情。
迟久差点被勒死,还好王家家主是个聪明人,给他说了两句话的机会。
让王家家主相信他并不难。
迟久踉跄着起身,一边咳嗽,一边将自己描述的凄惨。
“我才是卿家的正牌少爷,卿秋只是大夫人和宗亲生下的野种,却对我和其他兄弟姐妹赶尽杀绝。”
迟久目光坚定。
“我恨卿秋,我要他生不如死。”
王家家主很警惕。
他这样年纪的人,比老狐狸还老狐狸,迟久拙劣的演技原本让他心生疑窦。
可偏偏,循着迟久的线索找下去,却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王家家主渐渐放下戒备。
“你想要什么?”
迟久回得干脆:“我要折磨卿秋,我要毁了卿家。”
卿秋害了他,该死。
卿家不认他,该死。
一种强烈的毁灭欲自清醒后就一直跟随迟久,提醒他,一定要做上面那两件事。
王家家主对金钱一事并不看重。
只是,他也有一个要求。
“卿家祖宅的地给我,我要在卿家人世世代代祭拜的祖宗头上,建我儿子的坟墓。”
迟久爽快地点头。
“成交!”
……
两人各取所需,交易早就定好,迟久这几日过来只是为了给王家送东西。
卿家布局如何?人口多少?有那些密道?
这些东西被迟久一一记下,誊写在纸上,交给王家。
但那些东西也在这几日里几乎尽数交完,如今只剩最后一件。
“这是卿家钥匙的仿品。”
迟久将一串东西交给王家家主。
他能摸到钥匙,但无法外出将钥匙带给工匠,是根据经验一点点用铁丝捏造出的雏形。
王家家主接过钥匙。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迟久道:“过几日吧,那日是卿老太爷的生辰。”
而那日,卿家人最齐。
迟久不喜欢卿家。
他在那里受过太多屈辱,如果可以,他希望所有卿家人都去死。
王家家主没拒绝。
他正好也因为儿子的事对卿家人深恶痛绝,迟久要将卿家人赶尽杀绝正合他的意,不如说这些话由迟久来说正好还能减轻些他的负罪感。
王家家主和迟久的交谈轻松愉快。
两人一拍即合,每次的对话都用不了多少时间,迟久又从王家离开。
平时他该回家,可今日没有。
一切就快结束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迟久去了宾雅家。
……
“什么?你说要和我彻底离开江南,去别的地方生活?”
宾雅神色犹豫。
迟久起初以为宾雅是怕他照顾不好他们两个人,本想解释,岂料宾雅先开口。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去和大少爷商量一声吗?”
迟久很奇怪。
“我为什么要去找卿秋商量?他又不是我的谁。”
宾雅憋红了脸。
“可是大少爷对你很在意,你这样一声不吭地和我离开……要不我们去和大少爷说一声吧?”
迟久很烦躁。
“卿秋卿秋卿秋,连我都不在乎卿秋,你那么在乎卿秋干什么?”
言闭,宾雅还未回答,一阵凉意先窜上迟久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