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在灯下泛着幽蓝，影子垂着头，肩头绷带渗出的暗红在黑衣上泅开更深的一团。“属下无能……金陵的网，比预想的厚。”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器，“陈王李恪府里埋伏了三个用毒高手，还有…运河图。”
张辰指节叩在狄族龙鳞金甲熔铸的剑坯上，发出沉闷的“咚”声。剑未成，凶气已凝成霜，弥漫在临时帅府的军帐里。“掘运河，水淹神都？”他嗤笑一声，眼底却无半点温度，“李恪这条老狗，为了那张椅子，连祖宗基业都不要了？”
帐帘猛地被掀开，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萧文正须发皆白，捧着那卷明黄的劝进表，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北地归附的官员和士族代表，黑压压跪了一片，额头抵着地面。老臣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悲怆，穿透风声：“陛下！北狄已平，四海归心！此乃天命所归！您若再不受这万民之请，臣等…便跪死在此！”
张辰的目光掠过那卷刺目的明黄，落在萧文正冻得发青的脸上，又缓缓扫过他身后那些或惶恐、或热切、或带着算计的面孔。第三次了。他沉默着，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剑坯，感受着那未开锋的钝感下蛰伏的凶戾。他抬手，动作依旧沉缓，第三次推开了那卷几乎要碰到他指尖的绸缎。
“萧老，”张辰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帐风雪声都低了，“孤起兵，为的是诛国贼，安黎庶，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如今大仇虽报，江南未靖，李恪之流尚在金陵拥兵自重，祸乱天下。此时称帝，岂非置天下苍生于水火而不顾？名不正，则言不顺。此事…容后再议。”
“陛下！”一个年轻些的士族代表急得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名分大义就在眼前！只要您登高一呼，定鼎神都，李恪那等跳梁小丑，自当望风披靡！百姓翘首以待明主啊！”
“百姓？”张辰眉峰一挑，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过去，“你口中的百姓，是神都城里的富户，还是北境冻饿的流民？是江南鱼米之乡的佃农，还是此刻正在运河两岸，等着被李恪掘堤淹死的无辜之人！”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金铁之音，震得帐中烛火摇曳，跪着的人齐齐一颤，“孤若只顾着给自己头上加冕，与那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君佞臣，又有何异！都退下！”
最后一个字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萧文正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终究被左右搀扶起来，连同那群面色各异的官员，颓然退了出去。帐内瞬间空了大半，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呛咳。影子单膝跪地，肩头微微耸动，渗出的血已将绷带染透大半。秦山站在张辰身后，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虎目圆睁，盯着影子肩头的血色，又愤愤地望向帐门方向，憋了半天，瓮声瓮气地低吼：“一群酸腐！主上！要俺说，直接点齐兵马，踏平了金陵！砍了李恪那狗头！看谁还敢聒噪！”
“踏平？”诸葛明清冷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他一身青袍，肩头落着薄雪，掀帘而入，目光扫过影子肩头的殷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秦将军勇武可嘉。只是，金陵城高池深，李经营多年，掘运河更是丧心病狂。强攻，就算胜，也是尸山血海，更会坐实了主公‘暴虐’之名。民心如水，载舟覆舟啊。”
他走到张辰案前，无视那卷被推开的劝进表，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剑坯，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主公所虑，名分大义，确为根本。强求不得，但…天意可借。”
张辰霍然抬眼，目光如电：“何解？”
诸葛明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残破帛书，在案上徐徐展开。上面绘着九只形态各异、古朴雄浑的大鼎图案，鼎身布满玄奥纹路。“上古圣王，铸九鼎以镇九州气运，象征天命所归。此乃《禹鼎图》残篇，记载九鼎形制与…引动天象之法。”他指尖点在帛书一角几个扭曲的符文上，“北境狼居胥山下，有地火熔岩，可作铸鼎洪炉。只需以星陨为引，地火为炉，再辅以…些许‘祥瑞’之象。鼎成之日，天降异兆，万民共睹。届时，天命所归，水到渠成。李恪之流，焉敢逆天而行？”
“星陨？”秦山瞪大眼睛，“军师，这玩意儿……上哪儿找去？还能指使它掉下来？”
诸葛明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星陨虽罕，却非无迹可寻。钦天监故纸堆中，曾推算出近日有星孛过北境分野。至于让它落在何处……”他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案上画出一条弯曲的轨迹，最终点在一个位置，“狼居胥山，地火之眼。只需在特定时辰，于那处燃起特殊的引星烟柱，烟中掺入磁石金粉，或可……稍稍偏移其轨迹一二。此乃逆天改命之术，凶险万分，但，值得一搏。”
他看向张辰，目光灼灼：“鼎成，则天命昭彰。鼎毁……亦不过一场天灾。主公进退皆有余地。此计，名曰‘九鼎问天’！”
帐内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和影子压抑的呼吸声。张辰的目光死死锁在帛书那九尊仿佛要破纸而出的巨鼎上，又缓缓移到诸葛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逆天改命？引星坠地？这计策疯狂得令人窒息，却又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点燃了他心中那压抑已久的、名为“天命”的野望。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需要什么？孤，倾尽所有。”
……
七日后的子夜，狼居胥山深处。
这里早已不是战场遗迹的模样。巨大的地裂峡谷如同大地的伤疤，赤红的岩浆在底部缓缓流淌翻滚，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硫磺气息。峡谷边缘，依着山势，硬生生开凿出九座巨大的平台，平台中央，是深达数丈的圆形地穴，穴口正对着下方奔涌的岩浆洪流。这便是诸葛明口中的“地火洪炉”。
数千名最精悍的士兵和匠人，在秦山、石磊的亲自督造下，如同工蚁般忙碌。巨大的青铜铸范早已在平台上拼接完成，上面密密麻麻雕刻着从《禹鼎图》上拓印下来的玄奥纹路。粗大的铁链从山崖垂下，吊装着巨大的坩埚。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汗水与硫磺混合的浓烈气味，还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来自大地深处的脉动。
峡谷上方一处突出的鹰嘴岩上，张辰按剑而立，墨色大氅在滚烫的热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诸葛明一身素袍，长发被吹得飞扬，他正凝神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手中托着一个精巧的罗盘，另一只手不断掐算着。
“主公，时辰将至。”诸葛明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依旧清晰，“方位，巽位东南，离火正炽。引星柱，燃！”
一声令下，如同惊雷炸响。分布在九座平台周围的数十处预定地点，早已堆积如山的特殊燃料被同时点燃！那不是普通的火焰，燃料中混合了诸葛明秘制的金粉、磁石碎屑以及数种奇异的矿物。刹那间，数十道粗壮无比、色泽诡异的烟柱冲天而起！
这些烟柱并非寻常灰白，而是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金红色，内部仿佛有熔融的黄金在流动，在漆黑的夜幕下，如同数十根支撑天地的巨大火柱，直刺苍穹！烟柱顶端，金红色的烟雾被高空的气流撕扯、扭曲，形成一片覆盖了小半个天幕的、不断翻涌的金红火云，瑰丽而诡异，将下方奔涌的岩浆红光都压了下去。整个狼居胥山，仿佛变成了神话中连接天地的神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仰望着那金红火云笼罩的天穹，心脏狂跳。秦山张大了嘴，石磊握紧了巨锤的手柄，连重伤未愈的影子，也挣扎着在侍卫搀扶下望向天空，眼中充满了震撼。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岩浆翻滚的轰鸣和火柱燃烧的噼啪声充斥天地。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耗尽所有人耐心，连诸葛明掐算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时——
一点刺目的白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东南方金红天幕的边缘！
它来得太快，太凶！初时只是针尖大小的一点寒芒，瞬息之间，便膨胀成一颗拖着长长白金色尾焰、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巨大陨星！它撕裂云层，带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裹挟着震耳欲聋、仿佛天穹破碎般的恐怖尖啸，朝着狼居胥山，朝着那九座平台，朝着下方翻滚的地火熔岩，轰然砸落！
“来了！”诸葛明低喝一声，眼中精光爆射，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
陨星的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前一瞬还在天边，下一瞬，那毁天灭地的巨大火球已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炽烈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恐怖的高温瞬间烤焦了峡谷边缘的草木，无数士兵和匠人惊恐地扑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嘶喊。
“稳住！”张辰的怒吼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炸响，如同龙吟！他一步踏前，腰间的剑坯嗡嗡震鸣，一股无形的气势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竟暂时压下了部分席卷而来的恐惧。
轰——咔——！！！
无法形容的巨响！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狠狠砸穿！
陨星没有直接撞击平台，而是险之又险地擦着最高的那座平台边缘，一头扎进了平台中央那深不见底、正对着岩浆洪流的地火洪炉之中！
山崩地裂！
整个狼居胥山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咆哮的巨兽！鹰嘴岩上碎石簌簌滚落。九座平台疯狂摇晃，巨大的青铜铸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下方峡谷的岩浆被这狂暴绝伦的一击彻底引爆！赤红的岩浆巨浪冲天而起，如同愤怒的火龙，狠狠拍打在平台底部和山壁上，溅起漫天火雨！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熔岩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扫向四方，惨叫声此起彼伏。
冲击波横扫而过，张辰身形一晃，被狂暴的气流推得后退半步，大氅瞬间被燎出几个焦黑的破洞。诸葛明脸色发白，死死抓住身边的岩石才稳住身形。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和震动才渐渐平息。但峡谷中的岩浆却彻底狂暴了，如同沸腾的赤金海洋，在下方疯狂咆哮、翻腾，发出沉闷如雷的怒吼。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座最高的平台，盯着那被陨星砸入的地穴。
“快！快看地穴里面！”一个眼尖的匠人嘶声喊道，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
只见那深入地火的地穴口，此刻正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不再是岩浆纯粹的红，也不是陨星炽烈的白，而是一种厚重的、古朴的、仿佛承载了万古岁月的青铜色光芒！光芒透过翻涌的热浪，越来越盛，甚至隐隐压过了下方沸腾的岩浆红光！
“起范！”石磊的吼声如同巨雷炸响，压过岩浆的咆哮。
早已准备好的、手臂粗细的铁索在绞盘和巨兽般的驮马拉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绷紧如弓弦！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深埋在地火洪炉中的青铜铸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个喷吐着青铜光芒的地穴中被提拉上来！
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但所有人都能看到，那被吊起的巨物轮廓——不再是分散的铸范，而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巨大无朋的青铜巨鼎！鼎身沾满了滚烫的、迅速凝固的暗红色岩浆岩壳，如同狰狞的伤疤，却又透出一种浴火重生的粗犷与威严。它通体散发着强烈的青铜光芒，光芒流转，隐隐可见其下覆盖的、与《禹鼎图》一般无二的玄奥纹路。
“成了！鼎成了！”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了平台，士兵和匠人们忘记了恐惧，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张辰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从心底涌起。他飞身掠下鹰嘴岩，几个起落便到了最高的平台边缘。秦山、石磊等人紧随其后。诸葛明也快步走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也难掩激动。
巨鼎被铁索悬吊在半空，下方是翻腾咆哮的岩浆火海。鼎身巨大，足有三丈余高，鼎腹浑圆厚重，三足如同虬龙之爪，深深抓入虚空。青铜的光芒在岩浆映照下流转不息，那些被岩浆覆盖的纹路在高温下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源自洪荒的磅礴气运。
“天命……这便是天命吗？”秦山喃喃自语，望着那巍峨巨鼎，虎目圆睁，满是敬畏。
“快！清理鼎身！看看纹路！”石磊大声指挥着匠人。
早有准备的精锐士兵手持特制的长柄钢刷和冷却液，冒着灼人的热浪，开始小心地冲刷、剥离鼎身上凝固的暗红色岩浆岩壳。随着岩壳一片片剥落，下方青铜的本体和覆盖其上的玄奥纹路逐渐显露。
张辰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被清理出来的纹路。那并非简单的装饰，而是山川地理、鸟兽虫鱼、日月星辰，交织缠绕，构成一幅幅仿佛蕴藏着天地至理的图案。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股莫名的悸动在血脉中流淌。
就在这时，鼎腹中心，一大片粘连得格外厚重的岩壳被小心剥离。
嗡——！
一声低沉悠远、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鼎身内部震荡开来！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音波涟漪般扩散开，瞬间扫过整个平台，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震，仿佛灵魂都被涤荡了一番。
岩壳剥落处，露出的并非寻常的青铜纹路。
那是一片极其繁复、层层叠叠的古老纹饰，线条刚劲虬结，盘旋缠绕，构成一个巨大而神秘的符号。在青铜本体散发的光芒和下方岩浆火光的共同映照下，那些深凹的纹路沟壑里，竟然流淌着暗金色的微光！光芒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汇聚……渐渐地，在那片繁复纹饰的中心，一个由暗金流光构成的、铁画银钩般的古体大字，清晰地浮现出来——
**辰！**
正是张辰的“辰”字！那字体古老苍劲，透着一股镇压八荒、君临天下的磅礴气势，仿佛亘古以来就烙印在这巨鼎之上！
“嘶——！”平台上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死一般的寂静瞬间降临。所有人都被这神异的一幕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光芒流淌的“辰”字。
“天…天意！这是天意啊！”一个老匠人噗通跪倒在地，激动得浑身发抖。
秦山和石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喜和震撼。
张辰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死死盯着那个仿佛拥有生命、在青铜鼎身上流淌着暗金光芒的“辰”字，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胸膛！难道……难道真是天命所归？
一直沉默旁观的慧能法师，不知何时已走到巨鼎之下。这位枯瘦的老僧，此刻仰着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个“辰”字，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在剧烈地颤抖。他伸出枯槁如树枝的手指，颤巍巍地，似乎想要触碰那流淌着暗金光芒的鼎身，却又不敢真的落下。
“金鳞…金鳞岂是池中物……”慧能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一遇风云…便…便化龙！”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辰”字上，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鼎腹深处、那个古字下方一片尚未完全清理、纹路显得格外深暗复杂的区域，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激动：
“这鼎！这鼎它——”
咔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沉闷的碎裂声，毫无征兆地从巨鼎内部、那个光芒流淌的“辰”字正下方传来！
这声音并不大，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下方岩浆的咆哮和人群的惊呼，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所有人心头那刚刚升腾起的、名为“天命”的狂热！
慧能法师那石破天惊的话语，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他枯瘦的手指僵在半空，脸上的惊骇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毛骨悚然的恐惧取代！
张辰心头狂跳，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而上！他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问：“鼎怎么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那个神异的“辰”字上移开，死死聚焦在声音传来的鼎腹深处！那里，暗红色的岩壳刚刚被剥开一小片，露出了下方一小块颜色似乎比其他部位更深沉、纹路也更为扭曲狰狞的青铜壁。
就在那片深暗的青铜壁上，一道崭新的、极其刺眼的裂痕，如同狰狞的黑色蜈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鼎壁内部“蔓延”出来！裂痕的起点，赫然就在那暗金“辰”字的下方！
那裂痕，仿佛撕裂了刚刚凝聚的天命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