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了，边关的风，四季都带着股子粗粝的沙子味儿，刮在脸上生疼。伤兵营里更是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气、汗酸味和劣质金疮药的苦涩混合体，熏得人脑仁儿发胀。
老军医姓胡，头发花白，此刻正佝偻着腰，对着一个空了大半的药匣子唉声叹气：“唉…又见底了！这止血散比金子还稀罕！那些杀千刀的蛮子，砍人倒是痛快，苦了咱们这些救命的！”他枯瘦的手指扒拉着匣底仅存的几包药粉，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满是焦虑和疲惫。没有药，就意味着更多的伤兵熬不过去。
营帐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带进一股清冽些的空气。萧云芷（7岁）的身影钻了进来，脸蛋被边关的风吹得有些红扑扑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她身后跟着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兵卒，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蒙了布的食盒。
“胡爷爷，药来了！”
胡军医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光彩：“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来了！”他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掀开食盒上的布。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个小小的油纸包，一股比营帐里劣质药粉好闻千百倍的、带着清新草木气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
“好！好！好！”胡军医激动得连说三个好字，拿起一包，小心翼翼地拆开一角，捻起一点淡绿色的粉末凑到鼻尖下深深一嗅，脸上褶子都舒展开了，“就是这个味儿！神了！小神医，你这方子，简直救苦救难啊！”他宝贝似的把药包放回去。这丫头配的止血散，效果比朝廷送来的好十倍不止，敷上去血止得快，伤口愈合也快，还几乎不发炎化脓，在缺医少药的边关，这就是一条条人命！
萧云芷抿嘴笑了笑，带着点小骄傲，但更多的是认真：“胡爷爷快拿去用吧。三哥说，这次多配了些，够撑一阵子。”她拍了拍自己腰间那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药箱，里面空间不小，塞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最里面还藏着个能装一小捧灵泉水的“回春葫芦”，这才是她药效神奇的根本。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痛呼。
“让开！快让开！张头儿中箭了！”几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抬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冲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一张空着的草垫上。
被称作“张头儿”的汉子正是斥候队长张猛，此刻他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左肩窝处赫然插着一支狼牙箭！箭杆被砍断了一截，但箭头深深嵌在肉里，周围一片血肉模糊，暗红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渗，染透了他半边上衣。他牙关紧咬，硬是没哼一声，但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
“老张！”胡军医脸色一变，立刻扑过去查看，“怎么回事？伤这么重？”
一个抬他进来的年轻斥候喘着粗气，满脸是汗和尘土：“胡老，张头儿带我们摸到黑风峡深处，想探探蛮子的主力动向，结果撞上他们的暗哨了！对方人不多，但箭法忒他娘的刁钻！张头儿为了掩护我们几个小的撤出来，硬挨了这一箭！他怀里…怀里还揣着刚摸到的要紧东西！”年轻斥候说着，眼眶都红了，手忙脚乱地去掏张猛怀里贴身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卷被汗水、血水浸透了大半的羊皮纸卷，外面还裹着几层油布，但也已经被染红。
“快！止血！云芷丫头，快！”胡军医一边招呼人按住张猛，一边急声对萧云芷喊道。处理这种深嵌的箭头，需要极快的速度和精准的判断，他年纪大了，手有点抖，而这丫头，手稳得惊人。
“嗯！”萧云芷小脸绷紧，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特制的银针囊（里面除了针，还有小巧的镊子和柳叶刀），动作麻利地用烈酒冲洗双手和工具。她先取出几根银针，飞快地在张猛肩膀周围的穴位刺下，暂时封住痛感和减缓血流。胡军医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忍不住点头，这认穴下针的功夫，比他浸淫几十年的老手都不遑多让！
萧云芷深吸一口气，小手稳稳地握住露在外面的断箭杆，眼神专注得可怕。她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拧一送，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枚带着倒刺的狰狞箭头，竟被她完整地、干净利落地拔了出来！带出一小股暗红的血箭！
“啊！”张猛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弹。
“按住！”胡军医低喝。
几乎在箭头离体的瞬间，萧云芷另一只小手已经将厚厚一叠沾满了她特制止血散的白布用力按在了伤口上。那淡绿色的粉末一接触到血肉，仿佛活了过来，汹涌的血流肉眼可见地迅速减缓、凝结。
“呼…”胡军医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好丫头！这手活漂亮！”
张猛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下来，剧痛被银针压制，加上血止住了，他缓过一口气，虚弱地开口：“…信…那羊皮卷…给…给云舟少爷…快…”
萧云芷正专心处理伤口边缘，听到这话，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卷被血污浸染的羊皮纸上。她心头莫名一跳。三哥的情报网？难道是关于爹爹的？
伤口包扎妥当，张猛被抬下去休息。胡军医拿起那卷染血的羊皮卷，入手粘腻冰凉，血腥味扑鼻。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剥开外面湿透的油布，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浸染得字迹模糊的羊皮纸。
“啧，这血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老张拼了命带回来的，这可怎么办？”胡军医对着火光试图辨认，但血迹早已洇开，墨迹与血污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胡爷爷，给我看看。”萧云芷伸出小手。
胡军医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她：“小心点，别弄破了。”
萧云芷接过沉甸甸、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羊皮卷，小眉头蹙着。她想了想，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水囊，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她配制的专门用来清理污血、又不伤皮纸的药水。她倒出一点点在干净的布巾上，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羊皮卷边缘未被血完全覆盖的部分。
随着她的擦拭，羊皮纸本身的颜色显露出来。忽然，她擦拭的手顿住了。
在靠近卷轴末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被血完全覆盖的地方，隐约透出几个模糊的墨字痕迹。那字迹很潦草，似乎是仓促写下的，但其中一个词，像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萧云芷！
“…左臂…旧伤…复发…难支…”
左臂旧伤复发！
这四个字！她的小手猛地一颤，水囊差点脱手！
“爹爹左臂受过很重的箭伤，据说是在一次大战中留下的旧伤！”
爹爹的旧伤！左臂！复发！
“胡爷爷！快！快叫三哥来！”萧云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甚至有一丝颤抖。
“啊？哦！好！快！去请云舟少爷！”胡军医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小丫头如此激动，心知这信绝对非同小可，连忙朝外面喊。
不一会儿，营帐帘子再次被掀开。萧云舟穿着件半新不旧但裁剪合身的锦缎小袄，像个缩小版的富家少爷，溜溜达达地进来了。他脸上还沾着点算盘珠子的印子，显然刚才正在某个角落跟他的账本“搏斗”。
“四妹？啥事儿这么急？我这刚算到一笔横财…呃？”他话没说完，目光就被萧云芷手里那卷血糊糊的羊皮纸吸引住了，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啥玩意儿？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
“三哥！你快看！张头儿拼死带回来的！可能…可能跟爹爹有关！”萧云芷把羊皮卷塞到萧云舟手里，急切地指着那个角落，“你看这里！‘左臂旧伤复发’！家里爹爹的画像！”
萧云舟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把接过羊皮卷，凑到油灯下仔细端详。他的手指在那片模糊的血污和隐约的字迹上轻轻摩挲，眉头紧锁。
“血迹太厚了…盖住了关键信息…”他喃喃自语，小脸上满是凝重。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自己脑门：“笨啊！怎么忘了这个！”
在胡军医、萧云芷和一众好奇围过来的士兵惊愕的目光中，只见萧云舟小手飞快地伸进他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百宝囊”里，一阵叮当乱响后，竟然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青花瓷调料碟？！紧接着，他又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红得刺眼的…辣椒面？！
“三哥？你…你要干嘛？”萧云芷目瞪口呆。
“嘿嘿，情报加密的最高境界，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显影方式！”萧云舟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旁若无人地把辣椒面倒进调料碟里，又从水壶里倒了点水进去，用小指头搅和搅和，弄成一碟黏糊糊、红艳艳的辣椒水。
然后，在所有人下巴快要掉到地上的注视下，他拿起那卷珍贵的、染血的羊皮卷，毫不犹豫地将其一角，浸入了那碟红彤彤的辣椒水里！
那原本被厚重血污覆盖、墨迹模糊的地方，在接触了辣椒水后，被浸透的羊皮纸纤维似乎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一些被血污掩盖的、极其细微的、用特殊油脂墨写下的线条，在辣椒水的浸润和灯光的映照下，竟然如同水印般，一点点清晰地浮现出来！
“咳咳…阿嚏！！”离得近的几个士兵被那碟浓烈刺激的辣椒水气味一冲，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萧云舟却毫不在意，他屏住呼吸，小脸几乎要贴到羊皮纸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浮现的线条。那是一个简略的地形图，旁边还有几行极其细小的密文！他一边看，一边飞快地低声念着：
“…黑风峡…东北…无名石坳…确认…翊王…左臂箭伤…旧创崩裂…高热…缺药…隐秘…三日后…粮道…”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萧云芷的心上！尤其是“翊王”、“左臂箭伤”、“旧创崩裂”、“高热”、“缺药”这些字眼！真的是爹爹！他受伤了！情况危急！
他迅速将羊皮卷从辣椒水里提出来，也顾不上擦，直接塞进怀里。然后，他走到营帐角落一张破桌子旁，抓起桌上的劣质毛笔和一张粗糙的黄纸，蘸了点墨，飞快地写了起来。字迹歪歪扭扭，但内容极其精简：
【父危！黑风峡东北无名石坳！左臂旧伤崩裂，高热缺药！三日内必至！三】
写完，他三两下将纸条卷成一个小细卷。
“铁翅！铁翅！”萧云舟对着营帐外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咕咕！”一声响亮的鸽鸣回应。
萧云舟麻利地将纸条塞进绑在铁翅腿上的细小铜管里，扣紧。他想了想，又把刚才那碟还剩大半的辣椒水端过来，凑到铁翅面前。
“铁翅，乖，闻闻这味儿！记住！就是这味儿！顺着味儿去找‘老地方’！快！十万火急！”萧云舟对着鸽子急促地说道。
那铁翅似乎真能听懂，它歪着头，对着那碟红彤彤、气味刺激的辣椒水嗅了嗅，小脑袋点了点，发出一声短促的“咕”！
萧云舟再不迟疑，手臂猛地向营帐外一扬！
“去！”
铁翅双翅一振，“嗖”地一声冲出营帐，瞬间化作一个小黑点，融入边关昏黄的天空，朝着东南方向——他们约定好的“老地方”，那个能最快联系到娘亲的地方——疾驰而去！它飞过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的辣椒水味儿。
看着铁翅消失在天际，萧云芷转身，对着还在啧啧称奇的老军医和士兵们，小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这是我三哥！萧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