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
沈一衡声音不大,却像是从梦境最深的层层结界中发出的一道指令。
下一瞬,那具由记忆碎片拼接而成的“稻草人”骤然一滞。它脸上那些不属于它的神情一一裂解,陆焕亭的惊惧、刘慈音的沉眠、何晓春的愤怒……甚至连沈一衡自己那滴落的泪水,都如涂抹不匀的墨水,被强行拧出画面。
“嘎啦——”一声刺耳的响动,那不是普通的撕裂声,而像是有什么活物在剥自己的皮。稻草人忽然开始抽搐,像是在抵抗,又像是在挣脱。
“你要自救?”沈一衡站在它面前,语气冷淡,“那就付出代价吧。”
“稻草人”身体剧烈颤抖,下一刻,竟主动将自己撕裂成七八个残影,每一个影像都像镜子碎片般破碎、发光,随即在空中回旋一圈,向铜镜残骸飞去。
“沈小子...你给我等着。”
“啧……”沈一衡眉心微动,“居然是诱饵……真身还是没露。”
最后一块镜面碎片在空中旋转,映出他自己那张遍布裂纹的脸,然后“啪”的一声,没入镜框中央那块还未碎尽的铜镜核心。镜面泛起层层波纹,如水面将最后一丝“稻草人”的气息吞没。
——消失不见。
沈一衡望着空荡荡的书架,骂了一句:“这次竟然还不是真身,这家伙这么小心吗?下次再想引它现身,恐怕只能用‘宿主’来勾它了。”
“出来撩拨我一下还想全身而退?下次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自己影子投在地上的轮廓,眼角一挑。
——那影子中,有一截极细极短的章鱼触角正缓缓收拢,似乎还想从他的脚边偷偷往地底退去。
沈一衡沉默地抬脚,一脚碾了下去。
“看来以后能少动用level 2的能力就少动用。”
“我梦境中诞生出来的怪物到底会有多强我自己都不知道。”
沈一衡取出一小瓶液体哐哐哐的灌了下去,伴随着一阵微不可察的精神波动,空气中的扭曲与压迫渐渐消散,如同梦境边缘被手术刀划开的一道缝。
【污染度回落至29%。临界值解除。】
通讯通道重建,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电子音。
“小衡?”小白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杂音,“我刚刚……信号全部丢失,你没事吧?”
沈一衡长舒一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轻快:“有事也是晚上的事,我现在看着还算完整。”
他收回目光,却发现地面上残留着一点点铜屑般的光粒,还未完全散尽。
“它没走远,”他低声说,“还在找机会回溯。”
小白瞬间察觉到了他的语气变化:“刚刚异端污染源来了吗?你是动用了……level2的权能吗?你现在状态不稳定,别再深入了。”
“我也只是听总队长说过......”
“知道知道,别像我妈一样。”沈一衡转身,拍了拍裤腿,像是刚从泥沼里爬出来,“但这次不下去,下一次就没这么好抓了。”
与此同时,藏书楼的环境也逐渐恢复正常,缓缓变回了正常方晋平的书房模样,那些燃烧着无火之焰的书架重新归于原位,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形态各异的铜镜。空气中的咒语与符号像被吸回纸面,异像纷纷消失。天光再次照进窗棂,照在方会长瘦削的脸上。
......
“四名死者之间,唯一的共同点,都是他们在‘许愿’之后不久后以烈焰焚身死去。”方会长仍在喋喋不休地分析着,“这不可能是巧合,但是后来我与另外两人发生了些许争执,所以......”
他似乎一点异样也没察觉,确实这毕竟是在梦境中间里发生的战斗,一个凡人如何能得知?
“嗯嗯嗯。”沈一衡点着头,已经站了起来半靠在窗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心里在不停的琢磨:
“宿主么……翠暂时不能动,那只剩姥姥……可她要真是线索源头,那背后的代价也不止‘被剥夺’那么简单了。”
“稻草人那家伙还想误导我,我怎么可能是那名戏子许愿而来的?”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冷不丁笑了一声。
“不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方会长你那另外两名好友是不是一个叫做秋莺,一个叫做沈致远?”
方晋平在沈一衡提到“秋莺”和“沈致远”的那一刻,手中的茶杯轻轻一颤,茶水晃动,映出窗外阳光斑驳的倒影。
“都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还能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沈一衡没直接答,只是随手把玩着桌上一枚嵌铜边的茶盏,斜睨着他说:“猜的,猜得很准。”
“方先生倒是神机妙算,消息灵通。不过,沈先生的来意倒是有待斟酌了,你是如何得知这两个人的名字的,弄堂会应该将他们所有的痕迹都抹除了。”
“先生不要误会,我本意是不想让任何人再接触到这类事情,产生纠葛......”
沈一衡摆了摆手,对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有些烦躁,随即敞开天窗说亮话。
“行了,别玩这些弯弯绕绕了。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心中有些猜想,所以我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听着就烂在肚子里,不要对他人说。解决了这事以后,我就离开申城了,不会叨唠你太久的。”
“我想你突然决定对我开口,是因为「稻草人」又回来了吧。”
“这种异端了不见得是你不接触它,它就能放过你的样子,哪怕你闭口不谈。”
方晋平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猜想被对方直接肯定,反而镇定了不少。
“果然如此,我所猜不虚。那我还是叫你方先生吧。方先生好眼力,若是可能,我有一个请求,想请先生一定要答应我。”
“说来听听,若是不麻烦,我不介意。”
在我死后我想请你帮忙代为照顾方禄。”
沈一衡皱了皱眉头,没有直接拒绝,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尽量。”
方晋平站起身来,长长的鞠了一躬,将自己的袖子挽了起来,一直拉到胳膊以上,露出可怕狰狞的火吻。
那是一种诡异的烧痕,像是无数条稻草在他皮肤下生长出来,又被火焰强行烧断,留下蜿蜒交错的痕迹,红黑相间,仿佛某种古老咒印烙印在血肉之中。
“嗯,果然是稻草人干的,你能活下来确实是运气。”沈一衡评头论足了一番。
方晋平的神情逐渐凝重,似是回忆沉淀得太久,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他缓了口气,缓缓道:
“秋莺啊……那可是我们当年同好会最亮眼的一颗星,嗓子好得不像话,只要她一登台也能戏台所有班底都唱哑了嗓。她唱《贵妃醉酒》,那一身水红云肩,甩水袖那一下,全场都静了。”
“可那是在愿望之后的事,对吧?”沈一衡低声打断,语气却不咄咄逼人,只是笃定。
方晋平怔住,半晌才缓缓点头,“……你怎么连这个也猜得到?”
“猜的,所有戏子都希望自己艳压群芳,秋莺许下的愿望是让自己的嗓子变的更好本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是稻草人的代价,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沈一衡眼神微凉,“你是其中少数根本不愿许愿的那一个,对不对?”
方晋平苦笑,抬手揉了揉额角,“那是因为我知道,代价从来不是‘愿望’里的字眼。”
“不过,我想你是对的,因为秋莺虽然惊艳,但是并没有到那种令从小练童子功的名角都另眼相待的地步。”方晋平苦笑道,一头白发显得格外突出。
“沈致远呢?”沈一衡又问。
“他啊……老沈,那可真是个民俗疯子。”方晋平眼神黯淡下来,语气却充满怀念,“他,秋莺和我三人一起成立了同好会,说是要从曲艺和民俗中寻找最古老的‘愿力’痕迹。我们那时都笑他,觉得他疯了,可偏偏他总能翻出些稀奇古怪的民谣、咒语、旧镜子。”
“你们知道他们生了个孩子吧?”沈一衡依旧语气平静,但话却像刀。
方晋平的表情猛地一变,整个人愣在原地,良久,他低声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
沈一衡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解释。
“他们那孩子……叫沈衡,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记得他五岁就能念满篇的藏头咒文,后来……都以为他能继承沈致远的衣钵。可惜——”他嗓子哽住了,“1934年那场大火,烧没了。”
“4月4号那一晚,对吧。”沈衡这个名字令沈一衡眼中泛起一丝涟漪,但马上就掩盖住了,继续低声说着,“而你们从没发现秋莺在那之后的嗓子不再一样了。”
“嗯?什么意思?你怀疑秋莺?不对不对,方先生你完全搞错了。秋莺绝对不会做伤害我们的事,而且她也死在了那场4月4号的火灾之中,那场覆盖了静安别苑和静安书院的大火。”
“那场大火一共出现了十七具尸体,甚至那些本不该出现在火灾之中的人也出现了,就是我们所有同好会的成员,那些先前已经确认死亡的成员。”
“他们的尸体再一次出现在了那次火灾现场中,只有我...逃了出来,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许下愿望吧。”方晋平说着,面色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转过身躯,露出赤裸的上身,那一块一块的红黑扭曲的疤痕记录着那场恐怖的火灾。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有释怀,不然他也不会收集那么多铜镜了,用作抚慰心底那一丝没有能够阻止悲剧发生的愧疚。
然而即便是这样「稻草人」也没有放过他,十多年之后再度卷土重来,想要带他走。
“......”沈一衡本想说点宽慰的话,沉默半天也只能憋出两个字:“节哀。”
“哎,我说那个真不可能是秋莺吗?你真的见到了她的尸体?还有沈致远?”
“还说说她的愿望让她的嗓子变好,然后过了很久稻草人才来收取代价,导致了你们一起葬身火海?”
“啪。”沈一衡分明听到耳边响起小白的咆哮,“你是真不会读空气吗?”
果然这一番发言立马迎来了方晋平的怒目而视,嗖的一下穿上衣服,在抽屉里翻翻找找,竟然真寻到了一张老相片。
照片上的背景是被烧的只剩下废墟的静安别苑与静安书院,一共一十七具尸体被整齐的摆放,有学生,有居民,更有同好会的成员。周围被拉了一圈警戒线,还有几个穿着旧制式军装的警员守着,脸色凝重,仿佛正对着什么超出理解范畴的东西束手无策。
照片底部一角,甚至还能模糊辨认出一行当时新闻纸上的标题:“静安四月火劫,十七人魂归——疑因迷信仪式走火酿灾。”
沈一衡将照片轻轻抽出,指腹触及纸面时几不可查地一顿。
“你也在这张照片里。”他抬眼看向方晋平,指着右上角一个身影——那是唯一被担架抬着的人,背对镜头,全身重度烧伤,但万幸的是脸保住了。
方晋平缓缓坐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一时间连那根挂在耳后的老花镜都滑了下来,他指着照片上那几具焦尸。
“是啊,我也在,从右往左地尸体,是沈致远,沈衡,还有秋莺,甚至连不该出现的陆焕亭,柳曼青,何晓春,刘慈音都在这里。”
“这事...一定是稻草人干的,除了它没有人能做到这么诡异的事情。”
“火势发生的突然,我想秋莺他们也只能将孩子护在怀里,想要逃走却被活活困死在屋内。”
“方先生,只怕你也没想到的,今年我才四十有余年,一生无子。这般满头白发医生说是心焦淤堵,可我如何能放开?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初我极力劝阻沈致远,不让他们去找「稻草人」的源头,是不是一切便不会发生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大家。”方晋平说着竟然泣不成声,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被折磨的心力交瘁,早生华发也是在所难免。
“......”
竟然都死了,沈一衡这下是真愣住了,他没想到事态地发展跟他所设想的走向完全不一致。
不对,他来到这个世上时分明从翠的身上闻到了混着茉莉花香味的焦糊味,翠是与稻草人有联系的。
可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静安别苑这条路?是因为自己从她的家中发现了那张旧报纸,得知了申城1934年的多场大火,从而推理出了或许翠是在静安别苑中与稻草人产生了联系,再加上东厢房有人逃出,这才让他加深了自己的猜测。
可方会长的一句话直接将他打回了原地,秋莺已经死了,那...翠是谁?姥姥又是谁?能够与被异端纠缠的女人一起生活,沈一衡完全不相信对方没有一点问题。
所以他依然不准备放弃,刨根究底。
“那么,方会长知道翠是谁吗?”
“就是城东巷子最深处的宅子里,生活着一老一少两个人独居女人。”
“一老一少,独居女人。”
方晋平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掏出一本厚厚的书籍翻阅了几下,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镜。
“哦,翠,我知道这个女娃,她也是个可怜人。她的父亲是岛国人,那几年侵略遗留下的产物,偌大一个申城竟然没一个人敢收留她,都说她是扫把星,她就这样乞讨吃百家饭长大。
“后来她就被牛姥姥收留了,说来这个牛姥姥也是命大,前脚刚进入别苑,后脚就起了大火。她也是从静安大火中逃出来的,后来由于家被彻底烧成了废墟,就被政府安置在了小巷中。”
“和翠相依为命。翠一个根本上不了户口,没有身份所以也基本上查到不到她的信息,你要是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了这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