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寝殿。
沉水香的清冽气息依旧在空气中流淌,试图掩盖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虚弱的气息。但今日,这香气中似乎混入了一丝不同的暖意。
朱标安静地躺在明黄色的锦衾中,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然而,那层笼罩在眉宇间、仿佛随时会吞噬掉最后一丝生机的死灰色,却悄然淡去了些许。虽然依旧闭目沉睡,但胸膛的起伏似乎比前几日更平稳了一些,不再那么微弱得令人心慌。
马皇后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手里捧着一个温热的玉碗。碗中,正是那色泽温润如玉、散发着清雅菊香与米粮甘醇的五脏安神粥。她用小银匙舀起小半勺,放在唇边细细吹凉,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标儿…”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朱标的眼睫,如同疲惫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完全睁开,但眼皮下的眼球似乎转动了一丝。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咕哝声。
马皇后的手猛地一颤,碗里的粥差点晃出来。她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将银匙送到儿子干裂的唇边。
奇迹般的,那苍白的嘴唇竟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温润绵滑的粥液,带着清雅的香气和恰到好处的温度,缓缓流入朱标口中。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虽然极其微弱,但…吞咽的动作,清晰可见!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马皇后眼角滑落,滴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迹。她连忙用袖子擦去,生怕惊扰了儿子这来之不易的进食。一勺…又一勺…小半碗粥,喂得极慢,却异常顺利。朱标虽然全程未曾睁眼,但那本能的吞咽动作,却像注入枯井的清泉,让整个寝殿压抑的气氛都为之松动。
侍立一旁的宫女们屏息凝神,眼中也忍不住泛起了泪花。张世安垂手肃立在一侧,老脸上也是感慨万千,看向那玉碗的眼神复杂无比——有身为医者对患者好转的欣慰,也有对这碗“杂烩粥”竟真有效用的深深困惑,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后怕。昨夜偏殿那惊心动魄、冰火两重天的恐怖景象,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娘娘,”张世安待马皇后放下玉碗,才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能进流食,且吞咽顺畅,此乃大善!脉象虽仍细弱,但沉取已有根,断续之象大为改善,心脉搏动较前有力!元气…确在缓慢复苏!” 他顿了顿,补充道,“徐行走所献之粥,温润平和,滋养胃气,于殿下当前恢复,功不可没。”
马皇后轻轻抚摸着儿子冰凉的手背,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下传递出的、一丝丝顽强不息的生命力。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朱标脸上,仿佛要将这丝好转牢牢刻在心里。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张御医,标儿…何时能真正清醒?”
“这…”张世安斟酌着词句,“殿下此番元气大伤,犹如油尽灯枯,此番能保命已属不易。如今虽现生机,但恢复绝非朝夕之功。此番进食,耗费心力不小,恐需再沉睡修养数日。至于彻底清醒…仍需看殿下自身意志与造化。少则三五日,多则…恐需旬月。”他不敢打包票。
马皇后点了点头,并未苛责。能进食,脉象有起色,这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连日来的忧心如焚和此刻的如释重负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徐行走…他如何了?”她忽然问道,眼睛依旧闭着。
张世安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回娘娘,徐行走…他…伤势极重!昨夜那场…那场突发急症,几乎耗尽了其生机!至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全靠龟息之法吊命。臣已用尽固本培元、护心续脉之药,然其体内似有一股极其霸道的火毒盘踞心脉右臂,难以拔除,反复侵蚀…情况…依旧凶险万分。” 他不敢隐瞒徐鑫的真实状况,更不敢提徐妙锦那几滴血引发的惊变。
马皇后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绣纹。偏殿里那个年轻人惨白如纸、生机渺茫的面容,与眼前儿子这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在她脑海中重叠。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感激?是的,若非那碗粥…忌惮?昨夜偏殿那诡异的气息和徐鑫身上透出的非人痛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牵连感。
“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她最终只吐出这八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是!臣遵旨!”张世安连忙应下。
……
偏殿。
光线透过高窗的明瓦,在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烧灼过后的焦糊气息。
徐鑫依旧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姿势与昨夜几乎无异。脸色比纸还要惨白,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凑近了,才能听到一丝丝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呼吸声。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勉强维持着运转。
然而,在他那混沌一片、如同浆糊般的意识深处,却并非完全的沉寂。
【宿主生命体征:极低(龟息维持)】
【火毒状态:跗骨灵焰核心活性受抑(玄阴精血中和效应残留),反噬烈度降低至可控范围(灼痛感:重度→中度)】
【经脉损伤:严重灼伤(修复停滞,玄阴精血对冲造成二次撕裂)】
【感染风险:85%(持续高位)】
【当前状态:深度昏迷(意识碎片化)】
【被动接收信息流:玄阴灵体精血解析(初步)…载入中…】
一些破碎的、带着冰冷质感的文字和信息片段,如同深海中沉浮的碎片,偶尔划过他麻木的意识。
“…玄阴灵体…天地罕有…本源精血蕴含至阴至纯生机…”
“…阴阳对冲…极度危险…亦可为引…调和源炁…”
“…跗骨灵焰…极阳异种火毒…需极寒外力或调和源炁方能根除…”
“…调和源炁…阴阳相济…衍生混沌…滋养万物…修复本源…”
这些信息如同天书,断断续续,难以理解。但其中“玄阴灵体”、“本源精血”、“调和源炁”、“根除火毒”等字眼,却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在徐鑫那几乎停滞的意识里,留下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奇异吸引力的印记。尤其是“根除火毒”四个字,如同沙漠旅人眼中的绿洲,带来了一丝本能的渴望。
就在这时,偏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如同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是徐妙锦。
她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春日微凉的气息,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床上的徐鑫。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如同最机警的猎手,背靠着冰冷的殿门,锐利的眼神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整个偏殿。
墙角熬药的泥炉,炭火半熄,药罐盖子缝隙里溢出缕缕苦涩的白气。桌上散落着张世安留下的药方、银针包,还有半碗早已凉透的参汤。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几乎令人窒息。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徐鑫身上。那张惨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干裂的嘴唇,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一切都在昭示着这个人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
徐妙锦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昨夜目睹那恐怖景象留下的惊悸,有对自己冲动滴血引发剧变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冒犯和挑衅后激起的、冰冷的探究欲。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药味的、如同烧灼金属般的焦糊气息,让她秀气的眉头再次蹙起。这味道…源头就在床上!
她不再犹豫,放轻脚步,如同踩在云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鑫,她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骨髓。
“徐…守…拙…”她红唇微启,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她的目光如同探针,从徐鑫枯槁的面容,缓缓下移,扫过他包裹着厚厚布条的右臂。布条很干净,没有新的污血渗出,但那股焦糊混合着腐败的气息,却正是从这布条之下隐隐透出。
徐妙锦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徐鑫那只放在身侧、同样包裹着布条的右手上。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白皙的手腕内侧,一道新鲜的、刚刚结痂的细长伤口赫然在目。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缓缓靠近徐鑫那只包裹着的右手。昨夜那瞬间接触带来的、如同被烙铁灼烧灵魂般的恐怖灼痛感,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的指尖在距离徐鑫右手布条还有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
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灼热感,如同看不见的火焰,从那布条之下散发出来,隔着一寸的空气,依旧让她指尖的皮肤感到微微的刺痛和麻痹!
徐妙锦的瞳孔猛地收缩!果然!那股恐怖的灼热力量还在!虽然被压制了,不再外显冰火异象,但它就像蛰伏在死火山下的熔岩,并未消失!它就在这层布条之下,在这具看似濒死的躯壳里,危险地蛰伏着、燃烧着!
她猛地收回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背脊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昨夜那差点将他焚毁的恐怖力量,竟真的源自他自身?!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再次刺向徐鑫惨白的脸。昏迷?濒死?这副脆弱不堪的皮囊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怪物?!
就在这时,床上的徐鑫,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如同濒死的鱼翕动着鳃盖。
徐妙锦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如同炸毛的猫!她猛地后退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她贴身的匕首!眼神凌厉如刀,死死盯着徐鑫的脸,充满了戒备!
然而,徐鑫并没有醒来。那微弱的蠕动之后,他依旧死寂般地躺着,只有胸膛那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刚才那一下,仿佛只是濒死之躯无意识的抽搐。
徐妙锦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按在腰间的手也松开了。但她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冰冷,如同寒潭。
她不再停留。最后深深地、充满警告和探究地看了一眼床上那个浑身是谜的男人,徐妙锦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殿,轻轻掩上了门。
偏殿内,再次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那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焦糊气息。
床榻之上,徐鑫依旧无知无觉地沉沦在黑暗与破碎信息的边缘。唯有他那包裹着布条的右手,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指尖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