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京像被揉碎的夕阳浸透，炽热的风裹挟着法桐的絮语掠过校园。南大梧桐大道上，招新的喧嚣如潮水漫过青石板路，各色帐篷沿着道路蜿蜒排开，彩旗在烈日下猎猎翻卷，泼洒出一片斑斓的色彩。音响里传来街舞社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鼓点混着人群的喧闹，将空气都震得发烫。
曹峰被张明拽着在人潮中穿行，帆布鞋踩过斑驳的树影，时而与路过的新生擦肩，时而避让抱着海报疾走的学长。张明像只撒欢的金毛犬，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四周：“峰哥！快看电竞社的海报，听说他们队长操作超神，去年带队拿了省赛冠军！”说着便要往摊位挤去，却发现曹峰的脚步突然顿住。
顺着曹峰凝滞的目光望去，梧桐树下一顶白色帐篷静静伫立。文学社的木质展板上贴着泛黄的书页剪影，风掠过，“从前慢”“醉后不知天在水”的诗句便簌簌作响，带着股岁月沉淀的韵味。曹峰的呼吸骤然急促，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林小满就站在展板旁，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尾的卷度像是被春风揉出来的。她垂眸整理宣传单，白衬衫最上方的纽扣解开着，露出纤细的脖颈，挽到手肘的袖口下，腕骨像两枚精巧的贝壳。曹峰望着她，仿佛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教室——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她低头做题时，睫毛会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发梢沾着橡皮擦碎屑，柠檬草洗发水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同学，了解一下文学社吗？”清甜的声音将曹峰拉回现实。他浑身一颤，眼前的林小满抬起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手中的宣传单还带着油墨的温度。他伸手去接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像是触到一片浸过晨露的花瓣。然而扑面而来的，却是雪松与柑橘交织的香气，清冷得像初春未化的积雪，再不是记忆里那个氤氲着柠檬草味道的少女。
“曹峰？”林小满的瞳孔微微放大，惊讶中带着几分恍然。阳光穿过她耳后的碎发，在脸颊投下毛茸茸的光斑，“你也报文学社？”
曹峰捏紧宣传单，纸张边缘在掌心压出细密的纹路。那些被尘封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曾在课本空白处偷偷画她低头写字的侧影，在作业本上写下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诗，在晚自习时，借着问问题的借口，只为多看她一眼。
“路过。”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喉结上下滚动。
张明凑过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你们认识？”
“高中同学。”林小满的笑容像抹开的蜂蜜，温柔却疏离，“最近怎么样？”
“还行。”曹峰的视线落在她左耳的珍珠耳钉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饰品，“你呢？”
“挺忙的。”她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耳钉的微光，“刚加入学生会，还要准备辩论赛......”
话音未落，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帐篷后转出。高个子男生穿着深蓝卫衣，手臂自然地搭上她的肩膀：“小满，社长让你去拿新印的海报。”曹峰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手的指节上，男生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银色的手链，随着动作轻撞出细微声响。林小满似乎没察觉到异样，转头时马尾扫过男生的手臂：“好，我这就去。”
“我是陈默，辩论队队长。”男生向曹峰伸出手，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你是小满的高中同学？”
曹峰勉强握了握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曹峰，计算机系。”
“计算机系的来文学社？”陈默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难得有理工男对文学感兴趣。”
“我高中是文学社的。”曹峰的声音冷了几分，“还拿过市里征文比赛一等奖。”
林小满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我记得你以前作文总被老师当范文念。”
“那是高一的事了。”曹峰避开她的视线，胸口泛起一阵酸涩。他当然记得，每次他的作文被朗读时，林小满都会在笔记本上画个小星星标记。那时他以为，这是少女心照不宣的默契，直到后来......
“那正好，我们缺有经验的社员。”陈默的手臂依然搭在林小满肩上，“周三晚上有读书会，欢迎你来。”
林小满突然从宣传单堆里抽出一张，快速写下什么：“这是具体时间和地点。”她将纸条递给曹峰，指尖微微颤抖，“希望...希望见到你。”
曹峰接过纸条，上面除了时间地点，还有一行小字：「左边第三个位置视野最好」。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他们高中时传纸条的暗号——左边第三个位置是他们最常坐的角落。那时他总故意早早到教室，为她占好位置，等她踩着早读铃声跑来，气喘吁吁地坐下，发梢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回到宿舍，曹峰将皱巴巴的宣传单铺在书桌上。张明探过头来：“这社团活动还挺文艺，有漂亮学姐吗？”
曹峰没应声，手指摩挲着宣传单角落的qq群号。窗外的夕阳把数字染成暖橘色，恍惚间他又看见高三晚自习，林小满传给他的纸条上，铅笔字也泛着这样的光。那时他们总在纸条上分享心事，讨论喜欢的书和电影，直到有一天，他在纸条上写下“我喜欢你”，却只得到一句“我们现在还是专心学习比较好”。
“刚才那女生挺可爱的，是你前女友？”张明挤眉弄眼。
“不是。”曹峰合上宣传单，声音闷闷的，“只是同学。”
“得了吧，你看她的眼神都快冒火了。”张明拍拍他的肩，“喜欢就去追啊，大学不谈恋爱多浪费。”
曹峰苦笑。他当然喜欢过林小满，喜欢到在高二那年鼓起勇气表白，却只得到一句委婉的拒绝。后来林小满因为家庭原因突然转学，连告别都没有，只留下一本《银河系漫游指南》在他课桌里，扉页上写着“后会有期”。他曾无数次在深夜翻开那本书，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她的踪迹，却只找到一张夹在书页里的书签，画着歪歪扭扭的小星星。
周三傍晚，图书馆的穹顶漫进蜂蜜色的晚霞。曹峰站在三楼楼梯口，隔着磨砂玻璃，能看见读书会的暖光灯在墙上投出晃动的人影。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林小满坐在窗边，白衬衫换成了米杏色针织衫，发尾别着银色发卡。陈默就坐在她右侧，膝盖几乎要碰到她的，说话时睫毛几乎要扫到她的侧脸。她垂眸轻笑，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曹峰的脚步顿住了。左边第三个位置确实空着，但旁边就是亲密交谈的两人。他的胃部拧成一团，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呼唤：“同学，你的借书证掉了！”
他弯腰去捡，发现地面还躺着张便签，字迹被空调风吹得微微卷起：「如果你来，坐我左边那个空位。——小满」笔迹新鲜得仿佛墨迹未干，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曹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向那个空位。林小满看到他，眼睛一亮，悄悄往左边挪了挪，给他腾出更多空间。
“今天分享的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社长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有谁读过？”
曹峰举起手，余光瞥见陈默正在林小满耳边低语什么，惹得她掩嘴轻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节奏越来越快。
“这位同学，能分享一下你的读后感吗？”社长突然点名曹峰。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曹峰清了清嗓子：“这本书讲的不只是爱情，更是关于失去与成长。直子永远停留在20岁，而渡边必须继续前行...就像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他说这话时直视着林小满，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陈默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故意揽住林小满的肩膀：“小满，你不是说最喜欢书中的绿子吗？”
“啊，是...”林小满回过神来，“绿子活得那么真实勇敢，想要什么就直说...”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曹峰打断她，声音比预想的还要冷硬，“有些人连真心话都不敢说。”
读书会的后半程，曹峰几乎没再开口。散会后，他第一个冲出图书馆，连林小满在身后喊他都没回头。他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夜幕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深夜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曹峰抱着书本从自习室出来，没带伞的他只能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势变小。忽然，他注意到女生宿舍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林小满抱着文件夹站在雨中，白裙子被风掀起又落下，已经湿了大半。她抬头时，睫毛上缀着细小的水珠，像沾着露水的蝴蝶：“读书会...你没听完就走了。”
曹峰冲进雨里，脱下外套罩在她头上：“你怎么在这？”
“学生会刚开完会。”她的声音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我看到你在自习室...”
“那个陈默呢？他怎么没送你？”曹峰忍不住问，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林小满突然笑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他只是辩论队的学长，社长让我们搭档招新而已。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
“香水换了？”曹峰转移话题，伞面的雨滴顺着伞骨汇成溪流。雪松的味道在雨雾中渐渐淡去，恍惚间又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草香。
“室友推荐的，说适合面试。”她歪头看他，眼睛亮得像含着碎星，“你不喜欢？”
“我还是更喜欢你以前用的柠檬草。”曹峰脱口而出，随即懊恼地抿紧嘴唇。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过唐突。
林小满的眼睛瞪大了：“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曹峰假装漫不经心，“我只是随便说说。”
雨越下越大，他们不得不躲进就近的凉亭。凉亭的屋檐下，雨水如帘，将世界隔绝成小小的一方天地。林小满突然从湿漉漉的包里掏出本《银河系漫游指南》，封皮边角还留着明显的折痕。那熟悉的封面，瞬间勾起了曹峰无数回忆。
“你还留着这本书？”曹峰的声音微微发颤。那是高三时他借给林小满的，扉页上还有他写的“希望你喜欢”。当时他纠结了很久，才敢把书递给她，满心期待又忐忑不安。
“不仅留着...”林小满翻开书页，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纸，“还有这些。”
曹峰接过一看，竟是他高中时偷偷画的林小满素描——她低头看书的样子，她趴在课桌上小憩的侧脸，她望向窗外时被阳光勾勒的轮廓...每一张右下角都标着日期。那些被他以为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画，此刻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
“这些怎么会在你这里？”曹峰耳根发烫，“我明明...”
“你明明扔进垃圾桶了。”林小满轻声说，“我捡回来了。每一张都保存得很好。其实那时候，我也经常偷偷看你画画，只是不敢让你发现。”
雨声轰鸣，曹峰的心跳声却更加震耳欲聋。书页间又飘出一张便签，上面是林小满清秀的字迹：「左边那个位置，永远是你的。」
“为什么？”曹峰终于问出压在心底多年的疑问，“为什么当初拒绝我？如果讨厌我，为什么又留着这些东西？”
林小满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爸爸当时查出癌症，全家要搬去北京治疗...我不想让你等我，也不知道治疗要多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本想高考后再解释，可是等我回来找你时，你已经毕业了。那时候，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
曹峰如遭雷击。他想起高三那年春天，林小满突然请了两周假，回来时眼睛总是红肿的。当时他只以为是学习压力大，没想到...那些被误解的时光，那些错过的岁月，此刻都化作酸涩的潮水，将他淹没。
“那现在呢？你爸爸...”
“病情稳定了。”林小满挤出一个微笑，“所以我才报考了南大，因为...因为听说你也在这里。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查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学校，最后赌上了全部的运气。”
雨幕中，她的发丝被风吹散，拂过他的手背。雪松与柠檬草的香气终于交融，像极了那年盛夏，他们在教室后排偷读禁书时，窗外摇晃的树影与蝉鸣。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心事，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曹峰缓缓伸出手，拭去她脸颊上的雨水：“傻瓜，你应该告诉我的。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现在告诉你...还来得及吗？”林小满仰起脸，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却又带着一丝期待。
曹峰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将她拉入怀中。这一刻，雨声渐歇，初秋的晚风带着潮湿的草木香，吹散了多年的误会与遗憾。在这个被雨水冲刷过的夜晚，所有错过的时光，都化作了重逢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