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十九年二月十五,尽管节令已然踏入春天的门槛,但京城的风,依旧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如同一把把细碎的冰刀,割在行人的脸上。然而,林侯府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地龙烧得正旺,暖意如同潮水般弥漫在每一寸空间,就连窗棂上的玻璃,都因这温暖而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给这房间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轻纱。
老夫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罗汉床上,姿态闲适却不失威严。她手中端着一盏盖碗茶,茶盖轻轻拨弄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碧螺春茶叶,袅袅升腾的水汽,氤氲了她眼角那深深浅浅的皱纹,却无法遮掩住那双浑浊老眼中时不时闪过的锐利精光。这双眼,历经了岁月的沧桑,见证了无数的风云变幻,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每一丝隐秘。
下首跪着的柳氏,身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绫裙,虽算不上华丽,却也收拾得干净利落,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在诉说着她的严谨与自持。然而,她眼底那难以掩饰的怨怼,却如同夜空中闪烁的阴寒星光,泄露了她内心的不满。她正用一方素色帕子轻轻按着眼角,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仿佛在向老夫人倾诉着无尽的委屈:“老夫人啊......不是儿媳多嘴,实在是晚晚她治家也太严苛了些......”她顿了顿,偷偷抬眼觑着老夫人的脸色,只见对方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对她的话并未放在心上。她心中微微一紧,却还是壮着胆子又续道,“前儿个厨房的张婶不过是炖菜咸了些,就被她罚跪了半个时辰,下人们如今是人人自危,这侯府都快成军营了......”
“噗——”
靠在老夫人身后圈椅上的林晚晚,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个脆生生的苹果,那苹果汁水饱满,咬上一口,便发出清脆的声响。听到柳氏的话,她一个没忍住,差点将嘴里的苹果核喷出来。她赶紧用帕子掩住嘴,肩膀却因为忍俊不禁而剧烈地颤抖着:“哎呦我去,姨娘这话说的,咋不趁天亮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想当年您管事儿的时候,克扣下人的月钱,那算盘打得比账房先生都精,怎就忘了?您这记性,怕是被狗吃了吧?”
柳氏猛地抬头,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那红意从脸颊蔓延至耳根,仿佛被人当众揭开了遮羞布。她的指尖因用力而攥紧了帕子,指关节泛白,指着林晚晚的声音微微发颤,如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枝:“你......你一个晚辈,怎敢如此对长辈无礼!简直是目无尊长,不知天高地厚!”
“我无礼?”林晚晚将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往旁边的青花痰盂里一丢,苹果核与痰盂碰撞,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这安静的暖阁内格外刺耳。她直起身子,锦裙下的双腿随意交叠,完全没有大家闺秀应有的端庄姿态,却自有一股洒脱不羁的气质,“比起您隔三差五往柳家搬东西,把侯府库房当自家钱庄使,姐这几句话算啥?老夫人,您说是不是?您老人家心里可跟明镜儿似的,她那点小把戏,能瞒得过您?”
老夫人终于将茶碗轻轻放在矮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这声音虽不大,却如同重锤般,在柳氏的心头激起层层涟漪。她缓缓抬眼看向柳氏,浑浊的眼珠转动了几下,那一瞬间,眼中精光一闪,仿佛一道犀利的目光穿透了柳氏的伪装:“柳氏,你还有脸提治家?”她拖长了语调,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屋角的铜鹤香炉都似晃了晃,“晚晚治家严?严总比偷好!她就算有个错处,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直肠子’,不像某些人——”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刮过柳氏煞白的脸,“表面贤良淑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坏水!你以为你那些勾当,能逃过我的眼睛?”
“老夫人......”柳氏踉跄着后退半步,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锦裙下摆扫过地面,沾上了些许微尘。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夫人,眼中满是震惊与委屈,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您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儿媳......儿媳对侯府可是忠心耿耿啊!”
“怎么不能说?”老夫人用力拍了下身边的小几,茶盏里的水溅出几滴,落在黄花梨木的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上次查账,你中饱私囊一千三百两银子,当老婆子我老糊涂了记不清?晚晚治家严是为了侯府的将来,不像你,只知道往自己娘家划拉!侯府的银子,可不是你用来养肥娘家的!”
林晚晚躲在老夫人宽大的椅背后面,偷偷探出头来,对着柳氏偷偷比了个耶,又飞快地吐了吐舌头做鬼脸,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调皮的孩子。站在一旁的秋菊看得憋笑,赶紧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围裙角,肩膀却忍不住微微耸动,努力压抑着即将溢出的笑声。
柳氏被老夫人怼得哑口无言,又瞥见林晚晚的小动作,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燃烧起来,气得浑身发抖。她索性撒起泼来,捶着地面,放声哭嚎:“老夫人偏心!您就是向着您亲嫡孙女!我这庶母在侯府真是连下人都不如啊......我这些年的辛苦,都被您当成了驴肝肺!”
“对,我就偏心了!”老夫人梗着脖子,花白的头发都似竖了竖,仿佛被柳氏的话激怒了,“晚晚是我林家正经八百的嫡孙女,我不偏心她偏心谁?你一个庶母,做好本分,安安分分待着就罢了,少在这儿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我不知道?”
林晚晚见老夫人火力全开,顿时来了精神,像只欢快的小鸟般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老夫人身边,双手叉腰,对着柳氏道:“姨娘,您要是真闲得慌,不如去厨房帮厨,好歹能混口饭吃,总比在这儿跟老夫人叨叨,烦得人耳朵生茧强!您这天天没事找事的,不累得慌吗?”
“你......你......”柳氏指着林晚晚,气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胸脯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来。
“我啥我?”林晚晚挑眉,上前一步,故意凑近了些,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容,“不服气?要不咱现在就去账房,把您这月的开销再细细查查,看看您又往柳家送了多少匹云锦、多少两银子?到时候,可别又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查账”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柳氏心上。她想起上次查账时,被翻出的厚厚一摞单据,每一张都如同铁证,证明着她的贪婪与自私。她想起老夫人和靖王那冰冷的眼神,仿佛能将她的灵魂都冻结。顿时,她面如死灰,哪里还敢再说一个字?她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福了福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暖阁,连头上的珠钗歪了都未曾察觉,那狼狈的背影,仿佛一只被猎人追赶的丧家之犬。
“哼,跟姐斗!”林晚晚看着柳氏狼狈的背影,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转身就往老夫人身边凑,脸上瞬间换上乖巧的表情,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祖母,您看她那怂样,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刚才还嚣张得很呢,现在不也灰溜溜地走了?”
老夫人转过身,板着脸看向她,眼中却隐隐含着笑意:“行了,别得意忘形!虽说是为了侯府好,治家也不能一味严苛,懂不懂?下人们也要糊口,你这脾气得改改。不能因为他们犯了点小错,就严惩不贷,得给人留条活路。”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好祖母!”林晚晚凑到老夫人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脑袋往她肩上蹭了蹭,像个撒娇的孩子,“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忍不住多说两句。她以前怎么对我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要是不惹我,我也懒得搭理她。”
老夫人被她逗笑,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眼中满是宠溺:“你呀,就是个小辣椒,跟你那死鬼娘年轻时一个样!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神柔和下来,“做得好!对付柳氏这种阴私小人,就得这样快刀斩乱麻,省得她整天琢磨着歪门邪道。她要是再敢兴风作浪,祖母一定不会轻饶她!”
林晚晚眼睛一亮,像只得到夸奖的小兽,蹭得更欢了:“祖母,您这是夸我呢?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您就是我在侯府的大靠山,有您撑腰,我啥都不怕!”
“去去去,少给我灌迷魂汤!”老夫人笑着推开她,眼中却满是笑意,“赶紧出去玩儿,别在这儿碍眼,老婆子我要清静清静。这一会儿被你们吵得,头都大了。”
“欸!”林晚晚应了一声,拉着秋菊就往外跑,跑到暖阁门口还不忘回头,对着老夫人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这才蹦蹦跳跳地跑远了,那欢快的身影,仿佛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出了暖阁,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春天特有的泥土芬芳。林晚晚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浑身舒畅,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这一口新鲜空气给吹散了。秋菊跟在她身后,忍不住笑道:“小姐,老夫人对您可真好,刚才那番话听得奴婢心里那叫一个痛快!柳氏那张脸啊,白得跟纸似的,奴婢看着都解气!她平时仗着自己是庶母,没少欺负您,这次可算是吃了个大亏!”
“那是!”林晚晚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发间的银步摇叮当作响,仿佛在为她的胜利欢呼,“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老林家正儿八经的嫡孙女,她柳氏算个啥?在我面前,她还嫩了点!”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秋菊,眼神中充满了兴奋,“走,跟我找大冰块去,跟他说说今儿个的趣事!他听了,肯定也觉得解气!”
两人一路说笑着来到花园,正是午后时分,阳光透过尚未落尽的梅树枝桠,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如同一片片破碎的金色梦境。萧玦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负手站在梅树下,手中捧着一卷书,正沉浸在阅读之中。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俊朗,线条分明的轮廓如同雕刻大师精心雕琢而成,连那素来冷硬的下颌线,在这柔和的光线下,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显得柔和了几分。
“大冰块!”林晚晚脆生生喊了一声,提着裙摆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那欢快的模样,仿佛一只扑向阳光的蝴蝶。
萧玦闻声抬眸,墨玉般的瞳孔映出她雀跃的身影,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弧度,如同夜空中悄然绽放的月牙:“跑这么急做什么?又跟谁置气了?看你这小脸,红扑扑的,跟个熟透的苹果似的。”他合上书卷,目光落在她因跑动而泛红的脸颊上,带着一丝揶揄。
林晚晚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胸脯起伏不定,将暖阁里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到老夫人如何怼得柳氏哑口无言时,更是手舞足蹈,仿佛要将当时的场景重新演绎一遍:“你是没看见,祖母那气势,比我还厉害呢!‘严总比偷好’,说得那叫一个掷地有声!柳氏脸都白了,跟见了鬼似的!她估计怎么也没想到,祖母会这么毫不留情地怼她。”
萧玦听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眼中笑意渐浓,仿佛一湾春水被春风吹皱,泛起层层温柔的涟漪。他伸手揉了揉她因跑动而有些凌乱的发髻,动作轻柔而宠溺,语气带着无尽的疼爱:“知道了,我们晚晚最厉害了,连祖母都被你拉拢过来当‘帮手’了。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琢磨着怎么整治柳氏吧?”
“那是!”林晚晚仰着头,得意洋洋,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不过祖母也说了,治家不能太严,我以后会注意的,不能学柳氏那套,对吧?我得做个既有威严又有人情味的当家主母。”
萧玦笑了笑,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触手一片温暖,仿佛握住了整个春天。他牵着她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仿佛要与这美好的时光一同漫步:“嗯,祖母说得对,宽严相济才是治家之道。对待下人,既要严格要求,也要关怀体谅,这样才能让整个侯府上下一心,和睦相处。”
“大冰块,你是不是也觉得祖母偏心我?”林晚晚歪着头看他,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层金粉,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动人。
萧玦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的身影:“是,她偏心你,我也偏心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如果有人敢对你不利,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这句话像一颗蜜糖,瞬间甜透了林晚晚的心。她脸颊一热,如同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忍不住踮起脚尖,在他微凉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声音细若蚊蚋:“就知道你最好了!你和祖母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实的依靠。”
萧玦身形微僵,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薄红,那红晕如同天边的晚霞,染上了他的脸颊。他别开脸,轻咳一声,握紧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步伐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仿佛想要尽快逃离这让他心跳加速的氛围。林晚晚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嘴角却忍不住上扬,那笑容如同春日里最灿烂的阳光。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阳光正好,梅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美好的氛围之中。林晚晚靠在萧玦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心里充满了安全感。她知道,有老夫人和萧玦护着,柳氏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根本不足为惧。他们就像两把坚固的大伞,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能在这复杂的侯府中,自由自在地生活。
而此刻的柳氏,早已回到自己的院子。她一进房门,就猛地将手中的帕子摔在地上,那帕子仿佛承载了她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她又抓起妆台上的一面铜镜,狠狠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镜子碎成几片,映出她扭曲的面容。每一片镜子碎片,都像一把利刃,刺痛着她的心。
贴身丫鬟春杏吓得浑身一哆嗦,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声音颤抖地问道:“夫人,您......您没事吧?您可别气坏了身子啊!”
柳氏猛地回头,眼神怨毒地瞪着她,仿佛要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她身上:“没事?我能没事吗?”她指着门外的方向,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的叫声,“老夫人偏心那个小贱人!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我以后在侯府还怎么立足?我这张老脸,都被她丢尽了!”
春杏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任由柳氏发泄。她知道,此刻的柳氏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任何言语都可能成为导火索,引发更猛烈的怒火。
柳氏喘了几口气,渐渐冷静下来,只是眼底的阴鸷更浓了,仿佛一片黑暗的深渊,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林晚晚,萧玦,老夫人......你们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柳氏誓不为人!”但转念想到林晚晚如今有老夫人和靖王撑腰,她又泄了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不是林晚晚的对手,只能暂时忍气吞声,等待时机。就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等待着给敌人致命一击的机会。
与此同时,林晚晚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秋菊端来一碟 newly 出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