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碎石路,终于在一处陡峭的山崖边彻底熄了火。引擎盖下冒出的白烟混入湘西深重的夜雾里,很快没了踪影。车窗外,是泼墨般的漆黑,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刮擦着,留下两道短暂清晰的弧形,旋即又被更浓的雨幕覆盖。
“地图上标的‘落尸坳’……应该就是前面了。” 白雨妍的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沙哑,手指点着摊在膝盖上的电子导航屏,微弱的蓝光映亮她紧蹙的眉心和下颌绷紧的线条。屏幕上的小点孤零零悬在一片代表深山的墨绿色块边缘。
坐在副驾的诛星没应声,目光穿透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车窗,投向浓黑的山坳深处。一点昏红的光,在翻涌的雨雾里若隐若现,微弱得像垂死之人的脉搏,却固执地亮着。
“有人家。” 他低沉道,伸手推开了沉重的车门。
冰冷的雨点瞬间砸在脸上,带着湘西深山特有的、仿佛渗入了陈年棺木气味的阴潮。风卷着雨丝,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诛星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下摆立刻洇湿了一片深色。白雨妍紧随其后下车,黑色作战服的防水面料在路灯黯淡的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她拉高了衣领,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山路泥泞湿滑,陡峭得几乎不像人走的路。两侧是黑黢黢、沉默压迫的崖壁,在夜雨里如同蛰伏的巨兽。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墨绿的苔藓,踩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那点昏红的灯光是唯一的路标,指引着方向。
随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那点红光渐渐清晰起来。是一盏老旧的竹编灯笼,挂在一栋歪斜吊脚楼伸出的、腐朽大半的竹檐下。灯笼纸不知糊了多少层,早已被雨水和经年的污迹浸透成一种沉暗的褐黄,透出的光也浑浊不堪,像凝固的、稀释过的血,无力地涂抹在吊脚楼黑黢黢的木墙板和下方泥泞的空地上。
吊脚楼底层悬空,几根粗壮的圆木柱子深深扎进泥地里。二楼才是住人的地方,一扇木门紧闭着,门板上的红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白朽坏的木头纹理,像死人的指骨。整个房子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陈年霉味、劣质桐油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甜腥气的复杂气味。
诛星抬手,指节在湿冷的门板上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被厚重的雨声吞没大半。
门内死寂一片。就在白雨妍的手下意识按上腰间枪套时,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脸嵌在门缝的阴影里。
那是个女人,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颧骨如同两把刀高高凸起,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灰败,紧紧包裹着骨头。她的眼珠却异常地大,浑浊发黄,几乎看不到眼白,像两颗嵌在骷髅头上的劣质玻璃球,此刻正死死地、毫无生气地盯住门外的两人。枯草般灰白干涩的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挽了个髻。
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们。
“借宿。” 诛星的声音平静无波,穿透哗哗雨声。
女人的目光在诛星身上那件旧道袍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白雨妍干练的装束和腰间微微凸起的枪形轮廓上。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什么。她无声地拉开了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霉腐和奇异甜腥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空间狭窄逼仄,只点着一盏同样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将屋里简陋破败的家具和墙上晃动扭曲的人影投射得如同鬼魅。
女人佝偻着背,引着他们走向角落一张油腻发亮的小方桌。她枯瘦的手掌摊开在诛星面前,五指如同鸟爪,指甲又长又弯,带着黑黄的污垢。
“钱。” 一个干涩嘶哑的破锣嗓子,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
白雨妍皱眉,从防水钱包里抽出几张湿漉漉的纸钞递过去。女人看也不看,一把抓过,塞进自己同样油腻的衣襟里。
“吃的?” 白雨妍问,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噜,浑浊的眼珠转向角落一个黑乎乎的陶罐,罐口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就在诛星准备坐下时,他怀中贴身收藏的那块从槐树精根部取得的令牌碎片,突然隔着衣料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冰针般的刺痛感!这感觉转瞬即逝,却异常清晰。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那老板娘。
老板娘似乎毫无所觉,正佝偻着背,用一把缺口陶碗去舀那陶罐里不知名的糊状物。她脖子侧面,在灰白油腻的头发遮掩下,靠近衣领的地方,一小片皮肤露了出来。借着油灯昏暗的光,能隐约看到那处皮肤上,烙印着一个极淡、边缘却异常清晰的印记——一个扭曲的、獠牙外露的兽头纹样!
诛星瞳孔骤然一缩。那印记的轮廓线条,与他手中令牌碎片上某个残缺的浮雕图案,几乎完全吻合!冰冷的警兆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射向老板娘。
几乎是同时,一种更诡异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幕和吊脚楼木板缝隙灌进来的风声,从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清晰地传了进来。
叮…咚…
叮…咚…
节奏僵硬、沉闷。不是清脆的铜铃摇晃,倒像是生锈的铃舌,被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一下、极其规律地撞击着。每一次“叮咚”的间隔都精确得如同机械,伴随着一种重物砸在湿滑石板上的粘稠闷响。
噗…嗒…
叮…咚…
噗…嗒…
声音由远及近,正沿着他们来时那条泥泞陡峭的山路,朝着吊脚楼的方向,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跳”过来!
老板娘舀食物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张骷髅般的脸上,死水般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浑浊的黄色眼珠里,清晰地映出油灯跳跃的火苗,以及深处一丝难以名状的、混合了恐惧和某种扭曲兴奋的幽光。她没有回头,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白雨妍的反应快如闪电。右手拇指一弹,枪套搭扣无声弹开,冰冷的枪柄瞬间滑入掌心。她的身体已如猎豹般微微伏低,重心下沉,侧身面对声音来源的窗口方向,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住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全身的肌肉在作战服下绷紧,进入临战状态。
诛星的手也已探入道袍宽大的袖中,指尖捻住一张叠成三角的符纸,黄符的边缘摩擦着指腹,带来熟悉的微涩触感。他周身的气息瞬间沉凝,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无形的炁场无声扩散开来,连桌上油灯那豆大的火苗都被压得一矮,光线骤然昏暗。
叮…咚…
噗…嗒!
那僵硬的声音骤然在窗外停下!
近在咫尺!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墙!
吊脚楼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三人压抑到几乎停止的呼吸声。窗棂是用旧木条胡乱钉成的,缝隙很大。浓稠的黑暗从那些缝隙里渗透进来,带着湿冷的雨气。
白雨妍的食指稳稳地搭在扳机护圈上,枪口纹丝不动地指向窗户。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
诛星的目光没有离开老板娘。那女人依旧背对着窗户,保持着舀取食物的僵硬姿势,微微低垂着头,灰白的乱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但她的肩膀在极其细微地颤抖着,握着陶碗柄的枯瘦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
“呃…啊……”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呻吟,毫无征兆地紧贴着窗棂缝隙响起!那声音干涩、扭曲,完全不似人类,更像是喉咙被彻底撕裂后勉强挤出的残响!
紧接着,一只眼睛猛地贴上了窗棂的缝隙!
那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是浑浊的灰白色,如同蒙了一层厚厚的蛛网,死气沉沉,毫无焦距。眼白部分则布满了暗红发黑、蛛网般爆裂的血丝!这只恐怖的眼睛疯狂地在狭窄的窗缝后转动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和饥渴,死死地“盯”着屋内的三人!被它“注视”的地方,皮肤瞬间激起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嗬……肉……” 那破风箱般的声音再次挤出两个字,带着浓重的尸臭气息,仿佛就喷在窗纸上。
白雨妍的呼吸猛地一窒,手指瞬间扣紧扳机!就在她即将开火的刹那——
“咯咯咯……”
一直僵立不动的老板娘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如同夜枭啼哭,干涩而扭曲。她猛地转过身!
那张骷髅脸上,浑浊的黄色眼珠里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怨毒和疯狂!她的嘴角以一个非人的角度咧开,露出焦黄稀疏的牙齿,直勾勾地盯住诛星和白雨妍。
“来了……它们都来了!你们……都得留下!” 尖利的嘶吼从她喉咙里迸发,伴随着这声嚎叫,异变陡生!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头皮炸裂的撕裂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吊脚楼腐朽的木板墙壁、地板缝隙、甚至头顶的茅草屋顶,瞬间被无数只青黑色的、腐烂肿胀的手粗暴地捅穿!
这些手臂上沾满了湿滑的泥浆和暗褐色的尸水,皮肤溃烂剥落,露出底下灰白或暗紫的肌肉筋膜,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尸恶臭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淹没了狭小的空间!
一只肿胀流脓的尸手带着呼啸的腥风,五指如钩,直抓向白雨妍的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青黑的残影!
砰!
枪声在密闭的室内炸响,震耳欲聋!白雨妍在尸手抓到的前零点一秒侧身闪避,同时枪口火光迸现!灌注了朱砂和烈性炸药的驱邪弹头精准地轰在那只尸手的手腕处!
噗!
暗红发黑、如同淤泥般的粘稠污血混合着碎骨烂肉猛烈爆开!那尸手齐腕而断,掉在地上还兀自抽搐抓挠!但白雨妍还来不及喘息,头顶茅草簌簌落下,另一只挂着烂肉的骨爪已带着腥风当头抓下!
另一边,诛星的动作更快。在墙壁破裂的瞬间,他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滑开半步,左手并指如剑,指尖夹着的黄色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刺目的金光!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清越的敕令声压过尸吼!金光咒形成的薄薄光幕瞬间撑开,如同一个倒扣的金色琉璃碗,将他和白雨妍护在中心!
嗤啦——!
两只从侧面地板下刺出的青黑尸爪狠狠抓在金光护罩上,发出烙铁烫肉般的刺耳声响!浓烈的黑烟伴随着焦臭腾起!那两只尸爪如同被强酸腐蚀,瞬间焦黑碳化!金光护罩剧烈波动,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瞬!
“数量太多!撑不了多久!” 诛星低喝,额角已有汗珠渗出。金光咒范围护体极其消耗真炁,而捅破墙壁、地板涌进来的腐烂手臂越来越多,如同地狱里伸出的死亡森林,疯狂地抓挠、拍打着金光护罩,每一次冲击都让光幕剧烈震颤!
窗棂被彻底撞碎!一个穿着破烂寿衣的身影僵硬地跳了进来!正是刚才在窗外窥视的那具行尸!它灰白的死鱼眼死死锁定白雨妍,张开流淌着黑绿色粘液的嘴,发出无声的咆哮,再次扑上!更多的身影在破碎的窗口晃动!
老板娘站在角落,看着在尸手狂潮和金光护罩中奋力支撑的两人,脸上那扭曲的疯狂笑容愈发狰狞。她枯瘦的手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青铜铃铛,铃舌上沾着黑红的污迹。
就在她干瘪的嘴唇微动,似乎要摇响那枚邪铃的瞬间——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轻微震颤!
一直挂在白雨妍腰间战术包上的那只老式黄铜怀表——老张的遗物——毫无征兆地自行跳动了一下!表盖猛地弹开!
怀表内部,那根原本静止的、锈蚀的雕花指针,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拨动,疯狂地逆向旋转起来!指针尾部镶嵌的、比米粒还小的黯淡红宝石,骤然爆发出一点刺目欲盲的血红光芒!
这红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就在红光爆发的刹那——
“呃啊——!!!”
正要摇铃的老板娘如遭重击!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枯瘦的身体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后面的黑木柜子上!腐朽的木柜轰然碎裂!她手中的青铜邪铃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滚落在角落的阴影里。
她蜷缩在碎木堆中,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骷髅般的脸因剧痛而极度扭曲,浑浊的眼珠暴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那些疯狂攻击金光护罩的腐烂尸手,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烫了一下,动作齐齐一滞!无数只灰白死寂的尸眼中,竟也同时掠过一丝本能的、原始的惊惧!如同野兽遇到了天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诛星和白雨妍压力骤减!金光护罩的波动瞬间稳定下来。
白雨妍眼角余光瞥到腰间的怀表,那表盖已经自行合拢,指针也停止了旋转,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表壳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
诛星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墙角碎裂木柜旁,那个正抱着头痛苦抽搐的身影。机会!
“走!”
他一声低喝,左手掐诀维持金光护罩,右手猛地甩出三张符箓!符纸离手瞬间化作三道赤红流光,如同燃烧的箭矢,狠狠射向吊脚楼另一侧相对薄弱的木板墙壁!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伴随着火焰和纷飞的木屑!一个巨大的破洞被硬生生炸开!外面冰冷狂暴的雨夜气息猛地灌入!
“拦住他们!” 老板娘在剧痛中发出嘶哑的尖叫,挣扎着想要爬起。
那些被震慑住的尸手再次疯狂涌动,更多的行尸撞破门窗,僵硬地涌向破洞!
诛星一把拉住白雨妍的手臂,两人如同离弦之箭,顶着摇摇欲坠的金光护罩,从火焰和木屑纷飞的破洞中疾冲而出,瞬间没入外面倾盆的暴雨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身后,是吊脚楼内无数行尸发出的愤怒咆哮,以及老板娘那怨毒到极点的、穿透雨幕的尖利诅咒:
“跑?!入了尸寨……你们都得变成路边的肉粽!等着吧!先生会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魂!一个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