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
谢珉和胡烈骑着马赶到的时候,这里早就乱作了一团。
哭嚎与怒骂交织成一片,人群沸腾中,不少人推挤着想要冲破铁甲军的围堵。
铁甲军手持长枪严阵以待,将汹涌的人流死死阻拦在了街上,不让他们回到内城。
谢珉攥着药箱从马上一跃而下,就看见穿着华丽的贵妇和身着破布麻衫的妇人们都挤在一起。
还有面黄肌瘦的百姓举着农具与破碗想要抗议。
婴儿的啼哭混着大人的咒骂不绝于耳,整个城北就像是一个人间炼狱。
“放我们出去!你们这是要把活人关成死人!”
一个瘸腿老汉搂着一个更加干瘪的老妪,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滚落:“我家老太婆发着高热,再不让回去,她就要活活死在街上了!”
“就是!把我们都关在这里,粮食可怎么办!”几个汉子义愤填膺:“说是安置染病的人,可城北根本没有大夫!我们在这里,就是让我们在瘟疫中耗死!”
人群中突然传来孩子的尖叫。
谢珉踮脚望去,只见一个妇人死死护住怀里的襁褓,面上早已眼泪涟涟:“求你们开城门吧!我儿子才三个月大,她不能死在这里啊!”
谢珉的心猛地揪紧,格外沉痛。
她强迫自己将这些画面遗忘,转头看向胡烈:“对了,四殿下还在邺城……要是他被感染了,陛下肯定……”
“谢小弟放心,秦大人和四殿下他们在你昏迷的那两天就回京城了。”胡烈压低声音,刀鞘撞在马鞍上发出轻响:“倒是走得及时。”
谢珉了然,若是有皇子在北境染上时疫,只怕不管是对魏九嶷而言,还是对北境来说,都是雪上加霜。
她正想着,便听见了熟悉的喊声。
“谢仵作!”
铁靴踏上青石砖的声音响起,她一抬头就看见追影带着数十人正向着这边走来。
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背着药箱的年轻学徒,想来便是魏九嶷调派过来的大夫。
“各位大夫,这是谢仵作!”追影向大家介绍起了谢珉:“她有治疗天花的法子,大家都听她指挥!”
原本还交头接耳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几十道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谢珉身上。
谢珉今日依然用三棱针束发,不过换上了一件素白色的长衫,从模样上看更像个不谙世事的贵公子。
这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她能有什么法子治疗天花这种绝症?
更何况还是个胡人……
“这……这黄毛小儿懂什么?”一个拄着枣木拐杖的老行医猛地将拐杖往地上一拄,发出一声闷响,花白的胡须气得直颤。
“我从医四十年,见过的病人比你吃的饭都多,居然让个毛头小子来教我们?”
“就是!请个仵作来,莫不是在羞辱我们?”
一个中年大夫立刻附和起来,冷笑着甩了甩药箱:“仵作就该和死人打交道,活人治病的事,轮不到他们插手!”
“没错!”
这群大夫立刻赞同,纷纷表示出自己的不满。
谢珉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各位觉得,仵作只是给死人看病?”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们可知道我验过多少具染疫的尸体?又从这些尸体上,找出了多少救治活人的线索?”
谢珉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我在将死之人身上试过升麻外敷的疗法,在如今药材吃紧的情况下,最是合适!谁说仵作就不能救人了?还希望各位能够放下成见,和我一起将这些百姓治好!”
她说得诚恳,但仍然没有多少信服力。
自知一时半会靠着嘴皮子无法劝动他们,谢珉也没有继续浪费口舌。
她打算直接将这个疗法演示给他们看,若是还是不相信她,找几个铁甲军去做也是一样的。
这些人留在这里也能给那些铁甲军善后,她便可以赶紧去魏九嶷那边看看种痘推行得怎么样。
于是她没再说什么,让铁甲军从人群中挑了个病患按在了简易的担架上。
那人脸上密密麻麻布满紫黑痘疹,好些已经破溃流脓,混着血水在脸颊上变成了硬块。
他虚弱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别……别让我死在这儿……”
谢珉用力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度。
“按住他!”
谢珉向身旁的铁甲军示意。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死死地将人牢牢固定在担架上。
她从药箱取出升麻,就着粗陶碗里的苦酒研磨,深褐色的药汁在碗中翻涌,散发出刺鼻的酸涩气息。
“这哪是救人?分明是折磨!”
老行医气得浑身发抖:“升麻性燥,痘症最忌燥热,这不是把人往鬼门关推吗?”
周围大夫纷纷附和。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冷笑着抱臂旁观。
谢珉充耳不闻,用银针将男人身上的水痘一个个刺破,黄色的脓液立刻流了下来,痛得他不停地叫唤。
将所有的痘包刺破之后,她一把将研磨好的药泥狠狠敷在患者伤口上。
霎时间,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那人如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担架被撞得哐当作响。
药泥下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潮,破溃的痘疹渗出更多腥臭脓液,在药泥缝隙间蜿蜒流淌。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中年大夫甩袖怒斥:“这分明是在杀人!”
“真是造孽啊!”
好几个人面露不忍,闭上眼不敢再看。
人群骚动起来,甚至还有好几个百姓抄起石块,朝着谢珉的方向逼近。
追影和胡烈立刻横刀拦在她身前,刀刃映出森冷的光。
“都别动!谁敢闹事,军法处置!”
追影威严的怒吼暂时镇住了场面,可此刻气氛格外紧张,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样压抑。
只有患者断断续续的惨嚎在人群上空回荡。
老行医的胡须剧烈抖动,颤抖着指向谢珉:“如此草菅人命,就算军法又如何?今日我便要与你理论个……”
他的话音突然被患者一声绵长的呜咽截断,那人剧烈抽搐的身体竟渐渐松弛下来。
谢珉的指尖按在患者后颈的大椎穴,让那人缓缓的睡去。
做完这些,她拿出药箱中的布条蘸取清水,轻轻拭去患者额角豆大的汗珠。
“……他死了?”
人群中有人问道。
人群如退潮般后涌,众人脸上皆是惊恐万分。
唯有老行医拄着拐杖上前半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担架上的人。
只见那原本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此刻竟舒展得如同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