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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朔适时递上紫貂大氅:“天冷,公主记得加衣。”

“多谢公公。”卫云姝含笑接过。

“公主!”司徒长恭踉跄追出去,却见卫云姝正在廊下逗弄雪团似的狮子犬。那狗儿欢快地舔着她掌心,颈间金铃铛刻着“御赐”二字。

赢朔撑开二十八骨油纸伞:“太后说,当年给公主准备的嫁妆里缺条活物,这只西域进贡的雪獒最是合适。”

卫云姝轻笑:“比某些活物强多了。”雪獒突然冲着司徒长恭狂吠,惊得他倒退三步。

“公主,咱们这就搬去公主府吧?奴婢实在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夏欢攥着衣角来回踱步,檐下的灯笼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卫云姝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葱白指尖拂过案几上那叠泛黄的卖身契。

纸页簌簌作响间,她望着窗外被月光染成银白的桂树:“把咱们院里的人都叫来,还有东角门当值的车夫、后厨的帮工——但凡身契在我这里的,都问一问。”

夏欢应声要走,又被一声“且慢”叫住。

卫云姝拢了拢月白锦缎披风,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烛火下流光:“不愿跟着的,每人给十两银子。若是从前用过我嫁妆的…”

她顿了顿,想起司徒飞芸总爱用她的蜀锦裁衣裳,“便从贴补银子里扣。”

秋平回来时,发髻上沾着夜露:“禀公主,只有两个小厮说在府里定了亲。”她说着将身契分作两摞,“其余四十八人,连车马房的陈伯都说要跟着公主。”

卫云姝怔了怔。

陈伯是国公府三代家仆,去年冬夜她见老人咳嗽得厉害,特意让太医给配了枇杷膏。

如今想来,这些细碎善举竟成了今日的善缘。

“搬!”夏欢叉着腰站在廊下,杏红裙裾被夜风掀起一角,“连花盆底下的青砖都给我撬了!”十几个粗使婆子应声而动,楠木箱笼撞得叮当响。

前厅的青铜仙鹤香炉腾起袅袅青烟。

“反了天了!”齐国公一掌拍在紫檀几案上,茶盏跳起三寸高,“妇道人家要和离?她当国公府是菜市口吗?”

司徒长恭望着案上那道明黄圣旨,喉结动了动。金线织就的“准予和离”四字刺得他眼眶生疼,恍惚想起两年前大婚时,卫云姝捧着合卺酒的手指也是这样明晃晃的金镯。

“还不快去!”齐国公的暴喝惊得他踉跄后退。穿过游廊时,听见假山后传来细碎私语。

“...听说公主书房里存着上百幅世子画像呢。”

“可不是,那株桂树还是世子出征时公主亲手栽的…”

司徒长恭扶住冰凉的太湖石,指节发白。去年中秋,他凯旋归来,远远望见桂树下立着个素色身影。

当时只当是寻常侍女,如今想来,那夜她发间别着金桂,分明是特意熏过香的。

惊鸿苑里灯火通明。

“当心些!这珊瑚盆景是太后赏的!”夏欢踮着脚指挥小厮装箱。秋平捧着账册疾步走来:“公主,嫁妆单子上的红宝石头面少了两支簪子。”

“记在二小姐司徒飞芸账上。”卫云姝仰头望着纷扬的雪花,一片冰晶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去岁她用我三匹云锦裁春衫,今春又要走两斛东珠打璎珞——左右都是要算清楚的。”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司徒长恭披着墨色大氅闯进来,发冠歪斜,肩头积着薄雪。他望着院中那株被连根掘起的桂树,瞳孔骤缩:“云姝!”

卫云姝转身时,缠枝莲纹裙裾在雪地上划出半弧。司徒长恭这才发现,她今日未戴那支他送的羊脂玉簪。

“我们去梅林看雪好不好?”他声音发颤,伸手去捉她衣袖,“你最爱的那件狐裘,我明日就去猎…”

“司徒世子。”卫云姝拂开他的手,指尖冷得像檐下冰棱,“别忘了,你与晏姨娘的儿子刚刚才没了,可还有这心思?”

司徒长恭僵在原地。

“起轿——”

随着一声长喝,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三十六抬嫁妆蜿蜒如赤龙,碾过青石板上的薄雪。司徒长恭追出门时,正看见卫云姝掀起轿帘。琉璃宫灯映着她瓷白的侧脸,眉心花钿红得灼眼。

“云姝…”他刚开口,喉头突然哽住——那株桂树正躺在最后一辆板车上,根系裹着故土,在雪夜里散发着幽幽冷香。

……

紫竹苑的安神香混着血腥气,熏得晏茉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盯着帐顶百子千孙的绣纹,指甲抠进雕花床栏的缝隙里:“世子呢?”

碧棠端着药碗的手一抖,褐色的汤药泼湿了海棠红缠枝褥子:“世子...世子说去惊鸿苑讨说法…”

“讨说法?”晏茉猛地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染血的寝衣,“他该提着剑去!”嘶哑的嗓音惊飞了窗外啄食的麻雀,“太医昨日还说胎象安稳,若不是卫云姝推我下水——”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三月前在惊鸿苑外摔的那跤,青石板上的桐油;想起昨夜卫云姝拦在书房前,说“是生是死与我何干”时淬毒般的眼神。

碧棠吓得跪在脚踏上:“姨娘仔细身子。”

“我的身子?”晏茉忽然低笑,掌心按在平坦的小腹上,“我的身子早被那毒妇毁了!”锦被上暗红的血渍像朵枯萎的牡丹,那是她盼了五个月的男胎。

更漏滴到酉时三刻,廊下终于响起踉跄的脚步声。

司徒长恭带着一身秋露撞进门,玄色披风上沾着焦黑的木屑。

“世子!”晏茉扑到床沿,散乱青丝垂在苍白的脸颊旁,“我们的孩儿...他…”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在月白中衣上洇出深痕。

司徒长恭却像尊泥塑般僵立着。他垂眸望着晏茉拽住他袖口的手,那上面还留着昨夜为保胎掐出的青紫,可此刻触碰他时,竟让他想起卫云姝焚烧画作时跳动的火舌。

“公主呢?”晏茉忽然察觉不对。往常提及孩子,司徒长恭早该怒斥卫云姝,可今日他袖中藏着的,分明是半截烧焦的画轴。

司徒长恭喉结滚动,袖口滑落的黑灰扑簌簌落在晏茉手背:“她...走了。”

“走去哪儿?”晏茉指尖骤然收紧,“去庙里思过?还是回宫小住?”她突然笑起来,“莫非圣上要废了她公主封号?”

“是和离。”司徒长恭哑着嗓子吐出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他望着拔步床角落的熏球,那是卫云姝大婚时从宫中带来的,此刻正冒着缕缕青烟。

晏茉怔怔松开手,缠枝银镯磕在床柱上叮当作响:“和离?她怎会…”话到一半突然哽住。

原该缠绵病榻的卫云姝,原该在明年难产而亡的卫云姝,此刻竟亲手斩断了这孽缘。

司徒长恭忽然抬起手,掌心黏着的灰烬簌簌飘落:“她烧了惊鸿苑的桂树,那是她去岁亲手栽的。”说着竟痴笑起来,“连我出征时写的家书都烧了,却独独留下和离书。”

晏茉盯着他掌纹里嵌着的黑灰,突然想起话本里写的“挫骨扬灰”。她强压下心头狂喜,伸手环住司徒长恭的腰:“世子还有妾身啊!”

男子身上冰冷的铠甲硌得她生疼,她却将脸贴得更紧:“妾知道世子难过,可公主这般绝情…”她仰起头,让烛光恰好照在泪痕未干的面颊上,“妾听闻京中贵女都说,世子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窗外忽然刮起阵急风,吹得烛火明明灭灭。

司徒长恭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恍惚又看见卫云姝执笔作画的模样。那日她穿着杏子黄襦裙,鬓边别着他猎的鹿角簪,笑着说要画满一百幅桂树图。

“她定会后悔的。”晏茉的嗓音像浸了蜜,“等开春围猎,等世子立下战功。”她感觉怀中人渐渐放松,趁机将柔荑贴上他心口,“妾会永远陪着世子。”

铜漏滴答声中,司徒长恭望着案前跳动的烛火。

火苗在他眼底投下两簇幽光:“她定会后悔的。”

指尖摩挲着青玉镇纸,那是卫云姝从前为他生辰刻的,“和离妇人能寻到什么好归宿?不过些趋炎附势之徒。”

话音未落,镇纸边缘突然迸裂,在他掌心划出道血痕。

司徒长恭怔怔望着渗出的血珠,恍惚想起去年卫云姝为他包扎箭伤时,十指翻飞如蝶,缠的绷带总比军医裹得妥帖。

……

临川公主府朱漆大门外,梅嬷嬷正指挥小厮挂灯笼。

八盏琉璃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映得门楣上“敕造公主府”的金匾流光溢彩。

“东厢房摆紫檀嵌玉屏风,西暖阁铺蜀锦坐褥。”卫云姝裹着银狐裘立在廊下,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眉梢,“明日去国公府,记得把书房那套青花瓷笔洗带来。”

夏欢捧着暖炉应声:“奴婢盯着呢,连窗纱都要揭了重糊——可不能便宜了那起子白眼狼。”

秋平引着六名宫女转过影壁:“禀公主,太后赐的宫人到了。”

为首的绿衣宫女盈盈下拜,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响:“奴婢春棠,往后但凭公主差遣。”

卫云姝颔首接过身契。纸页间散着淡淡檀香,是慈宁宫特有的味道。她望向庭院里忙碌的仆从,忽然想起昨夜药浴时秋平欲言又止的模样。

“朝贺宴定在后日。”她指尖拂过廊柱上新贴的洒金笺,“按旧例给各府下帖,愿来的添份八宝酥,不来的…”卫云姝顿了顿,望着墙角探出的红梅,“便不必勉强。”

国公府正厅此刻却烛火通明。齐国公将茶盏重重一撂:“她倒有脸办宴!”

青瓷盖碗在紫檀几上震得嗡嗡作响,“曹姨娘,即刻给各府下帖,就说咱们明日办赏雪宴——”

“父亲!”司徒长恭霍然起身,玄色锦袍扫翻了一碟松子,“儿子说过暂不议亲!”

齐国公睨他一眼:“做做样子罢了。”枯瘦的手指敲着案上礼单,“这些年她卫云姝打理的人脉,说到底都是国公府的根基。我倒要看看,明日究竟是谁家门前车马稀。”

三更梆子响时,卫云姝正浸在药浴中。

氤氲水汽里,乌发如墨晕染开来。秋平舀起一瓢药汤,看着淡褐色的水珠顺着她肩胛滚落:“公主真要穿那件绛红织金襦裙?奴婢瞧着会不会太…”

“太招摇?”卫云姝轻笑,指尖拨弄着水面漂浮的干菊,“本宫就是要他们知道,离了国公府的金丝笼…”她掬起一捧温水,看晶莹水珠从指缝漏下,“凤凰还是凤凰。”

翌日卯时,两府门前俱是车马喧阗。

国公府小厮抬着红木食盒挨家送帖:“我家世子续弦在即。”话未说完,对面临川公主府的青帷马车正巧驶过,车帘微掀间,隐约可见描金请柬上印着凤穿牡丹纹。

礼部尚书夫人捏着两份帖子犯难:“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糊涂。”侍郎千金夺过烫金请柬,“自然是去公主府!您忘了上回父亲被参,还是公主帮着递的折子?”说着将国公府的帖子掷回小厮怀中。

日上三竿时,司徒长恭立在垂花门下。来往仆妇的议论声随风飘来:

“听说李尚书家马车往棋盘街去了…”

“何止!连汝阳王妃都差人送了贺仪…”

“世子!”管事疾步跑来,“门房说...说长平侯府的马车调头往公主府去了!”

司徒长恭猛地转身,袖风带倒了廊下的梅瓶。

碎瓷声里,他望见惊鸿苑方向腾起的青烟——那是卫云姝在迁葬爱犬旺财。

桂树残根还在院中躺着,恍如一道未愈的旧伤。

……

临川公主府的朱漆大门推开时,檐角冰棱正巧坠在青石板上,碎成星星点点的寒光。

焦二握着铁锹的手冻得通红,第三遍清扫门前的积雪时,终于忍不住嘀咕:“这雪下得蹊跷,怕是要冲了咱们的喜气。”

秋平攥着手炉的指节发白。昨日她冒雪递帖子时,工部侍郎夫人连暖阁都没让进,只叫管家收了烫金请柬。

此刻望着空荡荡的长街,忽见几片雪花落在孔雀蓝的斗篷上——原是卫云姝亲自出来了。

“公主。秋平慌忙要扶,却被护甲轻轻推开。

卫云姝望着巷口新结的冰凌,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眉间花钿:“把暖阁的地龙再烧旺些,参汤换成红枣桂圆羹。”她转身时凤尾裙扫过积雪,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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