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扑进回廊,司徒长恭攥着乌木栏杆的手指节发白。
他盯着卫云姝鬓间摇曳的九鸾衔珠步摇,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婚那日,她亲手将合卺酒喂到他唇边时,腕上戴的也是这副金镯。
话不投机半句多,司徒长恭转身便走。
“站住!”
卫云姝的呵斥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司徒长恭下意识收住脚步,玄色官袍下摆沾着的雪粒子簌簌落地——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真被这声喝令钉在原地。
“司徒大人好大的官威。”卫云姝扶着翡翠屏风转出来,丹寇划过案上未批完的军粮折子,“无诏擅闯本宫的雅间,可是要本宫请御林军?”
司徒长恭喉结滚动。
他今日原是来质问,此刻却被那对淬了冰似的凤眸逼得后退半步:“云姝...临川公主非要这般绝情?”
“绝情?”卫云姝突然轻笑,腕间金镯撞在青玉笔架上叮当作响,“三年前你让本宫顶着风雪跪祠堂时,怎么不说绝情?”她指尖挑起本泛黄的账册,“司徒大小姐偷换本宫嫁妆的明细,可要呈给御史台瞧瞧?”
楼下忽然传来靴子踏雪声。
顾暄抱着镶银马鞭斜倚朱柱,肩头落着未化的雪:“微臣来得不巧,竟赶上司徒世子叙旧情。”
司徒长恭额角青筋直跳。
他最见不得这纨绔总围着卫云姝献殷勤的模样,偏偏每次对峙都落了下风。
“顾大公子来得正好。”卫云姝将账册往案上一摔,“司徒世子方才说要讨教漠北军规,想必你也懂一些?”
“臣记得冒犯皇族当行稽首礼。”顾暄甩着鞭稍打转,“不过司徒世子金贵,怕是受不得三十军棍。”
司徒长恭猛地转身,官袍带翻案上香炉。
香灰撒在卫云姝裙角,被她抬脚碾成碎末:“选吧,是跪着出去,还是横着出去。”
回廊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司徒长恭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盯着卫云姝发间熟悉的累丝金凤——这还是他当年亲手挑的及笄礼,如今倒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本宫数到三。”卫云姝忽然击掌,惊得司徒长恭肩头微颤。
“一。”
顾暄故意将马鞭甩得噼啪响。
“二。”
远处传来兵甲相撞的声响。
“我选军棍!”司徒长恭几乎咬碎后槽牙,“但需公主亲自行刑!”
卫云姝闻言轻笑,抬手拔下金簪挑起他下巴:“世子当本宫是国公府那些任你拿捏的侍妾?”簪尖划过喉结,渗出颗血珠,“顾暄,动手。”
刑凳摆在庭院正中时,各家探子早已挤满墙头。
司徒长恭褪去外袍趴在冰凉的檀木上,突然想起那年卫云姝小产,也是这样大雪天,他连大夫都不许请。
第一鞭破空声响起时,卫云姝正倚着暖阁雕窗描眉。
金箔胭脂盒里映出顾暄挥鞭的身影,青年肩背绷成张满弓,每道鞭痕都堪堪避开要害。
“公主可解气了?”顾暄甩着鞭子进来时,掌心被缰绳磨破的血渍蹭在银狐毛领上,“那厮后背都开花了,愣是没吭声。”
卫云姝将热帕子扔给他:“心疼了?”
“臣是怕脏了公主的眼。”顾暄凑到炭盆前烘手,忽见案上摆着盒金疮药,“这是…”
“赏你的。”卫云姝用笔杆挑起他下巴,“手上伤养好了,明日随本宫去校场。”
司徒长恭踉跄着撞开国公府角门时,更漏刚敲过戌时。
他贴着影壁慢慢滑坐在地,后背的血将积雪染成胭脂色。恍惚间听见有人惊呼,却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世子!”管家提着灯笼扑过来,“晏姨娘派人送了药。”
“扔了!”司徒长恭挥开瓷瓶,碎玉声中忽然想起那日卫云姝流掉的孩子——是个成了形的男胎,若是活着,今冬该会蹒跚着扑进他怀里要糖吃了。
顾暄翻身上马时,怀里药瓶还带着暖阁里的沉水香。
他望着公主府通明的灯火,突然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嘶鸣着冲进夜色,惊起满树寒鸦。
卫云姝站在角楼望台上,看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指尖金疮药瓶刻着漠北军的狼头纹,这是当年司徒长恭送她的定情信物。她扬手将药瓶抛向雪地,转身时九鸾金步摇缠住一缕青丝。
“疼么?”她对着铜镜喃喃自语,镜中人朱唇突然勾起冷笑,“这才刚刚开始!”
……
国公府前院的青石板还凝着夜露,齐国公来回踱步踩碎了满地月光。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寂静的声响,他急急掀开锦帘,正见司徒长恭滚鞍下马,月白锦袍后背洇开大片暗红。
“长恭!”齐国公扶住儿子踉跄的身子,掌心黏腻触感让他瞳孔骤缩,“快传金疮散!把西跨院那株百年老参炖了!”
两个小厮抬来春凳,司徒长恭伏在上头,冷汗浸透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府医剪开浸血的里衣时,满屋响起倒抽冷气声——纵横交错的鞭痕里,皮肉翻卷如绽开的石榴。
“这分明是...…”齐国公攥紧紫檀椅扶手,指节泛白,“顾家那病秧子竟藏着这等身手?”
司徒长恭将脸埋进软枕,耳边又响起茶楼里玉骨折扇敲击案几的脆响。
卫云姝漫不经心的模样比鞭子更灼人,她说“司徒公子要听故事,总得付些茶水钱“时的神情,与当年红着眼说“妾身愿为夫君研墨一生“的少女判若两人。
“大哥!”司徒长荣撞开雕花门闯进来,腰间玉佩叮当乱响,“卫云姝那毒妇是不是故意的!”话音戛然而止,少年盯着兄长后背,喉结滚动咽下惊呼。
齐国公一掌拍在案几上,翡翠镇纸跳起来:“混账东西!你当这是市井瓦舍?”
“父亲息怒。”司徒长恭撑着身子坐起,单衣滑落露出缠满纱布的胸膛,“长荣,白鹭书院山长与我同窗二十载,你究竟犯了什么大忌?”
烛火爆了个灯花,司徒长荣眼底掠过阴翳。
“山长老糊涂了!”司徒长荣扯着腰间玉穗,“大哥你信我,真不是我惹祸了。”
“啪!”
青瓷药碗砸碎在波斯地毯上,褐色的药汁蜿蜒如毒蛇。
司徒长恭咳着血沫抓住弟弟手腕:“上月你支走我二百两银子,说是要给同窗贺寿。那日寿宴,醉仙楼可没记在国公府账上。”
司徒长荣脸色煞白。那二百两早变成赌坊的借据,利滚利如今怕是不少了!
“说!”齐国公突然暴喝,吓得窗外宿鸟惊飞。他早察觉幼子近来总与些纨绔厮混,却不想竟敢欺瞒至此。
佑康茶楼顶层,卫云姝倚着阑干眺望国公府方向。
夜风卷起她石榴红裙裾,腰间缀着的银铃与檐角铜铃共鸣。
卫云姝指尖拂过阑干上未化的薄霜。
前世这时节,司徒长荣该是在书院欺辱寒门学子,直到三年后才因闹出人命被革除功名。如今白鹭书院提前逐他出门,莫非真出了什么大事......
罢了,去白鹭书院瞧瞧!
卫云姝踩着青砖地上的薄霜往白鹭书院去时,檐角铜铃正被北风吹得叮当响。
多宝阁的暗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顾暄探出半个脑袋:“公主要出门?”
他墨色衣角沾着几片枯叶,想来又在暗室里折腾机关。见卫云姝脚步不停,只得悻悻缩回去,活像只被雨淋湿的猫儿。
卫云姝并未回头,只是莞尔一笑。
马车碾过结冰的石板路,焦二攥着缰绳的手冻得通红。
自打公主府添了三十六个精壮护院,他这个车夫每日天不亮就蹲在演武场角门,看人家舞枪弄棒总要偷学两招。
车辕上挂着的灯笼晃悠着,照见车帘后一闪而过的玉色裙角。
白鹭书院门前两株老梅开得正好,守门学子见着车徽忙迎上来。引路的少年穿靛蓝学子服,袖口磨得发白却浆洗得挺括,指着东边一片青瓦房道:“女眷都在明德堂候着,断不会冲撞了正在上课的夫子。”
冬安踮脚望见廊下捧着书卷疾走的学子,忽地想起家中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那年娘亲攥着攒了半年的铜钱送弟弟进私塾,弟弟却把《千字文》撕了折纸鸢。她盯着廊柱上“格物致知”的匾额,指甲掐进掌心。
段大儒进来时挟着股松烟墨香,灰布袍子下露出半截靛青裤脚——竟是书院统一发给杂役的粗布。
老者将怀中《棋经十三篇》往案上一拍,袖中抖出张泛黄棋谱:“上回那局‘七星聚会’,老朽在‘平四路’这步卡了半月,公主快给瞧瞧!”
窗外梅枝轻颤,抖落几点残雪。
冬安正捧着茶盘要退,听得这话险些摔了粉彩盖碗。她慌忙退到廊柱后,却见公主纤指推开棋谱,露出底下压着的青玉镇纸。
“先生可知司徒长荣被逐之事?”卫云姝指尖叩在镇纸雕的竹节纹上。那日司徒家二公子被书院护卫架着扔出大门时,她正在对面茶楼看账本,少年锦衣上沾着墨汁的模样活像只炸毛山鸡。
段大儒捋须长叹。
晨雾未散时,丙字班的佟翔宇搀着祖母来送菜。那老妪挎着竹篮蹒跚过石阶,篮里水芹还带着露水。
司徒长荣偏要拦着人比背书,老妇人受惊跌坐在地,竹篮滚出三丈远,水芹沾了泥。
“大夫说老人家本就油尽灯枯。”段大儒从棋谱底下抽出张药方,“可那孩子梗着脖子嚷‘不过是个送菜的’,这话寒了多少寒门学子的心。”
窗外传来学子诵书声,念的正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卫云姝望向廊下。
寒门学子佟翔宇正扶着个佝偻老妇往庖厨去,少年单薄的肩头落满细雪,老妇人的木簪在风里颤巍巍晃着。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镇纸,冰凉的竹节纹路硌得指腹发红。
就在此刻,一名年轻学子急匆匆地走来,却被冬安伸手拦截。
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随后冬安迈开大步,疾步走来,神情略显急切:“公主殿下,段山长!外面有一位年轻学子求见山长,他说曹大娘的病情危在旦夕。”
曹大娘究竟是谁,冬安并不清楚,她仅仅是原原本本地传达了学子的求助之词。
段大儒刚起身要走,卫云姝便开口道:“司徒长荣毕竟是因着本宫的缘故才进书院,本宫随您同去看看。”她隐约猜到曹大娘身份,若真如所料,说不得还能帮衬一二。
转过回廊时便听见压抑哭声,青砖墙上爬满枯藤。
众人踏进昏暗的舍堂,正见大夫提着药箱摇头:“准备后事吧。”夏欢立刻掏出丝帕要掩公主口鼻,却被卫云姝抬手挡开。
老妪枯枝般的手被少年攥得发白。佟翔宇将脸埋进祖母掌心,眼泪顺着指缝渗进被褥:“您答应要看我中举的...…”
“好孩子...…”曹大娘浑浊的眼珠忽然转动,直勾勾盯着段大儒身后的身影。她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五指在空中虚抓:“过来...…”
卫云姝正要上前,夏欢急得扯她衣袖:“这种腌臜地方...…”
“退下。”卫云姝甩开宫婢,绣着银蝶的裙裾扫过门槛。
老妪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竟对佟翔宇喝道:“出去!”少年踉跄着被段大儒搀走时,秋平已机灵地合上门。
烛芯爆了个灯花。
老妪突然鲤鱼打挺般撑起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卫云姝刚走到榻前,便觉腕骨剧痛——那只枯手铁钳般扣住她,另一只手猛地扯开她右臂衣袖。
月牙胎记在烛火下泛着淡红。老妪喉头滚动发出怪笑,涎水顺着嘴角滴在衾被上:“像!太像了!小姐...…”
“放肆!”卫云姝挣开桎梏后退半步,袖口金线在暗处泛着冷光:“你口中的小姐是谁?”
老妪忽然栽回枕上,干裂的嘴唇不停颤抖:“临州佟家......腊月二十三...…”她突然抓住被角剧烈喘息,仿佛又看见漫天火光,“那些人蒙着面,见人就砍......大少奶奶抱着襁褓跪地求饶,他们一刀......就一刀啊...…”
卫云姝俯身按住老妪肩头:“后来呢?”
“小姐把我塞进水缸...…”曹大娘浑浊的泪水洇湿枕巾,“等我爬出来......满地都是......小姐的绣鞋掉在井边...…”她突然死死盯住公主,“可你身上流着佟家的血!这月牙印子,佟家女儿都有!”
“本宫生母是浣衣局宫女。”卫云姝声音发紧,腕间红痕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