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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铜铃轻响了三声,卫云姝抬手扶了扶鬓边的九鸾衔珠钗。

茜纱窗透进的夕照将青玉砖染成琥珀色,她望着最后一乘轿子转过影壁,指尖无意识摩挲起袖口金线绣的缠枝纹。

“殿下,凌掌柜在垂花门候了半个时辰了。”夏欢捧着暖手炉过来,呵出的白气在琉璃屏风上凝成薄霜。

卫云姝指尖在黄杨木雕的梅雀图上顿了顿:“请到西暖阁,让冬安把八宝熏笼点上。”

凌掌柜带来的灰衣人摘下风帽时,窗棂正巧掠过一阵北风。

卫云姝看着那人肩头未化的雪粒子簌簌落在波斯毯上,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鹿鸣山猎到的白狐。

“草民贺殿下乔迁之喜。”段明熙跪下的姿势像把绷紧的弓,露出后颈一道蜈蚣似的旧疤。

夏欢打帘子的手抖了抖。

她认得这疤,去年腊月在冀州码头,就是这个疤的主人扛着三袋黍米跳上商船,险些被税吏的鞭子抽进冰窟窿。

“冀州漕运初七封的河?”卫云姝拨弄着翡翠算盘,珠子碰撞声惊醒了熏笼里打盹的狸奴。

段明熙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层层展开是半片冻硬的棉桃:“走陆路要过七道关卡,每车棉得备二十两银子的孝敬。若按市价三百文算……”

算盘声戛然而止。卫云姝忽然倾身向前,凤尾裙裾扫落案上几枚金瓜子:“你说昨日冀州棉价到了三百文?”

“南市粮铺的周掌柜,今晨在巷口收了二百八十车。”段明熙喉结动了动,“说是要运往漠北军营。”

卫云姝轻笑一声,腕间虾须镯撞在青玉镇纸上。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四皇子府的暗格里见过周掌柜的投诚书。谁能想到如今这钱袋子,倒成了捅向旧主的刀。

“传话给各州掌柜,棉价不许过三百文。”她蘸着朱砂在舆图上画了个圈,“让顾暄的人扮作游商,在官道旁支粥棚。买棉超过十斤者,赠两升陈米。”

段明熙猛地抬头。他想起半月前在鹿鼎山见到的那些蒙着青布的马车,车轮碾过积雪时,隐约能听见银锭相撞的闷响。

“殿下,若是遇上哄抬物价的豪绅该怎么办?”

“冀州段氏不是最爱囤粮么?”卫云姝忽然将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听说段老夫人最疼嫡孙,连冬至祭祖都要用孙儿院里的井水煮茶。”

段明熙手指骤然攥紧,粗陶盏裂开细纹。去年今日,他躲在段家祠堂的供桌下,亲眼看见嫡支的堂兄将父亲灵牌扔进火盆。

井水煮的茶泼在青砖上,腾起的白雾里都是血腥气。

廊下传来更漏声时,夏欢捧着《荒政辑要》进来添灯油。卫云姝望着段明熙踉跄的背影,忽然将朱笔掷进笔洗:“让冬安把前日收的狐裘送去段家别院,要那件雪青色的。”

暮色吞没了最后一缕霞光。

段明熙贴着墙根疾走,怀中的地契烙得胸口发烫。转过三条暗巷,他忽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母亲总舍不得烧银丝炭,窗纸又被北风吹破了吧?

“咳咳...熙儿?”段母手中的绣绷子歪了,针尖在指腹扎出血珠。她望着儿子肩上未化的雪,忽然将绣了一半的松鹤图揉成团,“冀州去不得!你大伯上个月刚升了布政司参政。”

段明熙蹲下身去捡滚落的顶针。黄铜圈沾了灰,就像父亲那枚进士及第的铜牌,被大伯父段铭奕踩进泥里时,也是这般脏污不堪。

“娘,您看这个。”他展开地契,冀州两个朱红大字刺得段母眼前发黑,“殿下赐的棉田就在沅水畔,离爹当年任县令的衙门...只隔五里地。”

段母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十七年前那个雨夜,她抱着发烧的幼子拍打县衙朱门,却听见门内丝竹声声。

第二天,丈夫的“悔罪书”就贴满了裕文县大街小巷。

“他们如今权势滔天。”段母的泪砸在松鹤的眼睛上,“当年能伪造你爹笔迹,如今就能让你变成真的死人!”

段明熙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素白绸子上染着乌黑墨迹,隐约能辨出“漕运”“分利”几个字。这是他在公主府书房跪禀时,瞥见砚台下压着的半封信。

“娘,您认得这笔迹么?”

段母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当然认得,段铭奕当年就是用这般蝇头小楷,在丈夫的祭文里写满“自绝于天地”。

而今这字迹却工工整整誊着“冀州漕运三成利归四皇子府”。

更漏声催得急。

段明熙望着母亲斑白的鬓角,忽然将绢帕凑近烛火:“殿下说,棉田里要种些特别的东西。”火舌舔上绸缎的瞬间,他仿佛看见父亲悬在房梁上的衣角,“比如...能让大树烂根的菌子。”

段明熙将青瓷药碗搁在案几上,氤氲热气模糊了母亲鬓角的白霜:“此去冀州是护送公主捐给漠北军的冬衣粮草,明面上有临川公主的旗号,段家那些豺狼…”他指尖摩挲着袖口补丁,“总不敢在御赐的差事上动手脚。”

段母攥着帕子的手背青筋凸起:“可换个人去不成么?娘只盼着你们兄妹平安顺遂。”

“母亲不想让父亲棺椁入祖坟么?”段明熙突然提高声调,窗棂透进的月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若不能为父亲正名,孩儿便是苟活于世,也愧对段氏祠堂里那方空着的灵位。”

角落里传来细碎的啜泣。十三岁的段瑜攥着半旧的荷包上前:“大哥在外不必忧心,我会日日去慈安寺为父亲抄经。”

小姑娘踮脚将荷包系在兄长腰间,“里头装着娘求的平安符,还有...我攒的饴糖。”

段明熙喉头一哽。去年中秋妹妹盯着糖画摊子咽口水的模样忽然浮现眼前,他别过脸去:“瑜姐儿乖,等大哥回来。”

“给你带冀州的芝麻酥。”段瑜抢着说完,却见兄长腰间荷包针脚歪斜,忙用指腹挡住那个绣错的“安”字。

……

次日卯时,数十辆蒙着油布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段明熙策马行在队首,车辕悬挂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队伍末尾跟着百余名精壮汉子,粗布短打掩不住腰间鼓囊——那是顾暄从朔州大营调来的斥候。

佑康茶楼三层雅间,顾暄将窗棂推开条缝。他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竹叶纹锦袍,袖口却沾着几点墨渍——昨夜翻遍兵书为公主写策论时蹭的。

“这姓段的小白脸…”他盯着楼下那道清瘦背影嘟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主怎就放心把差事交给他?”

卫云姝正往鎏金手炉添香片,闻言挑眉:“他母亲妹妹都在本宫庄子上住着,段家宗祠的钥匙…”羊脂玉似的指尖叩了叩案几,“三日前刚送到他手里。”

顾暄猛地转身,袍角带翻茶盏:“公主连段氏宗祠都建了?”

“本宫既能从漠北狼骑嘴里抢回三座城池,自然也能从段家族老手里抢回祠堂钥匙。”卫云姝拢了拢狐裘,瞥见青年袖口墨迹,“倒是顾大公子,昨夜又替哪位红颜誊抄诗稿了?”

顾暄耳尖倏地通红,慌忙背手藏住袖口:“是、是给公主写的练兵方略!”说着从怀里掏出卷轴,展开时“北狄骑兵布阵图”几个字力透纸背。

卫云姝眸光微动。那日这莽撞青年说要“以身相许”时,笔迹可没这般工整。

“顾府近日热闹得很。”她忽然转了话头,“听说尚书夫人设宴,京中贵女齐聚一堂。”

“那些胭脂水粉与我何干!”顾暄急得往前半步,腰间玉佩撞在紫檀桌上叮铃作响,“我早同母亲说过,弱冠前绝不议亲!”

卫云姝捻着翡翠念珠轻笑:“本宫不过随口一提,顾大公子急什么?”

雕花窗棂忽然灌进冷风,卷起案上宣纸。顾暄伸手去按,掌心恰好覆住公主皓腕。

两人俱是一怔,昨日朝贺宴上未尽的对话突然浮上心头。

“公主可还记得…”他喉结滚动,触到腕间温度才惊觉逾矩,慌忙撤手时打翻了砚台。浓墨泼在练兵图上,将“顾暄”二字染得面目全非。

卫云姝望着青年涨红的脸。

“本宫记得。”她抽回手,指尖残留的温度化作唇角一抹笑,“但顾大公子可知,本宫最不喜听空话。”

顾暄眼睛倏地亮了。

他手忙脚乱去捡散落的纸张,袖中忽然掉出个锦盒。

锁扣弹开的刹那,卫云姝瞧见里头躺着支白玉簪。

“臣在漠北找了好久…”顾暄声音发颤,“终于寻到块能雕成并蒂莲的玉料。”

卫云姝起身将锦盒推回去:“等顾大公子真成了本宫的马前卒,再送不迟。”

朱漆栏杆上的霜花被靴底碾碎时,卫云姝正拈着竹夹拨弄香灰。

顾暄突然把茶盏往案几上一搁,青瓷底磕出清脆的响:“有只绿头苍蝇撞进来了。我得躲一下了。”

说着,嬉皮笑脸地翻窗爬到隔壁房间。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茶盏碎裂声。

秋平带着哭腔的劝阻混在木梯吱呀声里:“世子爷!公主真不在楼上!”

“哐当”一声,雕花门被剑气劈开半扇。

司徒长恭玄色貂氅上还沾着雪粒子,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茶案,突然凝在卫云姝颈间——金丝璎珞圈压着红狐裘,衬得那抹雪肤比窗外腊梅还艳。

“公主好雅兴。”他靴尖碾过滚落的香饼,“独自在这冰天雪地品茶?”

卫云姝腕间虾须镯撞在珐琅暖炉上。她望着门框那道新劈的剑痕,忽然轻笑:“司徒世子这是要补本宫的房钱?”

指尖掠过案上孤零零的茶盏,“或者...想陪本宫赏雪?”

司徒长恭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昨日才在朱雀街看见段大儒的马车拐进公主府角门,今日幼弟就被白鹭书院除名,世上哪有这般巧事?

“长荣被逐出白鹭书院了,他的束修是段大儒亲收的。”他剑鞘重重杵在地砖上,“公主连十岁稚子都要牵连?”

二楼雅间的竹帘忽然掀起几道缝。

卫云姝拢着狐裘起身,金线绣的凤尾在日头下流光溢彩。

楼下偷窥的茶客们倒吸冷气——这和离妇竟比出嫁时还要艳烈三分。

“令弟偷本宫妆奁时,倒不像个稚子。”她倚着栏杆轻笑,发间累丝金凤衔的东珠正垂在眉间,“还是说...贵府十岁便能做梁上君子?”

司徒长恭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

三个月前那匣南海珠,母亲说是长荣捡的......不对!他猛地抬头:“你故意让段夫人看见!”

“本宫可没拦着令弟翻墙。”卫云姝指尖绕着璎珞金链,“不过白鹭书院最重德行,山长若是知道学生手脚不净,自然会清理门户!”

“你!”剑鞘突然横扫茶案,顾暄那盏冷茶泼在貂氅下摆。司徒长恭忽然嗅到一丝松烟墨香——这茶盏边缘,分明有极淡的唇脂印。

卫云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唇角笑意更深:“世子若想对质,本宫这就请山长过来。”她忽然击掌三下,冬安捧着请帖从暗门转出,“只是不知书院容不容得下盗名窃玉之徒?”

二楼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司徒长恭盯着请帖上“白鹭书院”四个泥金大字,眉头紧皱。

“十岁孩童懂什么!”他剑尖指上卫云姝咽喉,“定是你派人栽赃!”

暖炉“当啷”翻倒,香灰扑簌簌落在剑刃上。卫云姝忽然握住剑身往前送,血珠顺着雪刃滚落:“世子不妨刺深些,明儿全京城都会知道,司徒家出了个偷香窃玉的小公子。”

司徒长恭猛地撤剑后退。

“你非要毁了我司徒家?”他声音发涩。

卫云姝接过冬安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是贵府先脏了本宫的妆奁。”她忽然将染血的帕子抛下楼,“诸位都瞧见了,司徒世子要杀本宫灭口呢。”

茶楼瞬间炸开锅。有书生指着司徒长恭大骂“伪君子”,有商贾嚷嚷着要报官。不知谁喊了句“请山长来评理”,二楼雅间突然摔出个青瓷笔洗——正是白鹭书院特供的样式。

司徒长恭脸色煞白。

他忽然明白那抹松烟墨香从何而来——顾暄最爱用松烟墨,方才那茶盏......

“公主好算计。”他剑尖颤得厉害,“连顾大公子都成了你的棋子。”

卫云姝抚过颈间血痕,忽然笑出声:“世子这话说得...倒像吃味了?”

她指尖勾起案上半幅《雪梅图》,“可惜本宫不爱赝品,尤其是……”画轴突然裂开,露出夹层里的春宫小笺,“脏了的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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